一
清安市是一座县级市。市内一共有五所高中,按升本率排名,分别是清安、红日中学、清安六中、清安二中,以及一所只招收复读生的弘毅中学。红日中学是清安三中和一所名字已经被人遗忘了的民办高中结合的产物,起初因为升本率太低,学生少,于是二者合并在一座偌大的坟场上建立了这个新校区。二者一结合便恍若新生,再加上大量及个人资金的投入,教职工工资也相应提高,于是各方的优秀教师纷至沓来。学校优中选优,终于在这两年将学校的升本率提高到了第二的位置。
“坚持以育人为本,德育为先,实施素质教育,努力提高教育现代化水平,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这段话就刻在学校主路尽头两栋教学楼中之间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石头应该是一块天然的岩石,不知从哪里搬了过来,充当了一面墙与外界隔离开来。石头两边与两栋教学楼之间各留了一点空隙,铺成了小路通往教学楼的侧门。其实如今这个年代的学校所谓的文化底蕴也早已见底,只能靠着满校园政治正确的标语才能表明自己还是个。这样的学校在当下的中国比比皆是,以把学生送入重本为己任,不惜一切代价的完成它。
巨石东侧的红楼就是高三学生所在的教学楼,一共五层,除了第一层是高一年级,往上四层都是高三的学生,每层楼一个级部,分七个班,每级部的前两个班是文科班,后五个班是理科班。高三一共三十个班,除了28个普通班,今年还特别增加了一个班和一个班,班是高二期末考试时过一本线的理科学生,班是一本线边缘的理科学生。文科班人少,所以只凑了一个班。
刚进教学楼正门大厅,就可以看见两边墙上的宣传栏里贴满的照片,都是优秀学生和优秀老师的照片。学校每月举行大型考试一次,每次都会评选一次优秀教师和优秀学生,然后统一拍照,把照片贴在这里。在宣传栏的两侧还都有一列对联似的大字:学习的榜样,祖国的希望。仿佛为国效力这种事也是需要看资质的,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为福利机构捐款也需要通过专门的考试,分数越高允许捐款的额度也就越多,如果不幸得了零分,可能都不配为国效力。
教学楼的建筑结构是众生平等的回字形结构,中间是一整块的方形空地,四面都是教室,楼顶用一块巨大的复合玻璃罩了起来。站在一楼中央,一抬头便可以看见每一层的走廊及一圈圈的护栏。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虽然活着要受尽诸多不平事,好在跳楼还是公平的,也算是能给死者带来一些最后的慰藉。比如2011年在这里跳楼的三名学生,一个星期先后跳了三个,其中一个还是高三年级的第二名。不论成绩好坏,至少在那个星期,他们都公平的成为了报纸上的三分之一。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漫人生路,有的人顷刻就到了终点。
同年,红日中学成为了本市唯一一所获得省级规范化学校称号的中学,而后,在高三这栋楼的层与层之间,就又出现了四行大字:
以勤奋完成学业
以学识博大胸怀
以创新激活生命
以生命报效祖国
红日中学对于这一批高三学生规定的返校日期是8月31号上午九点之前。
何小天和李滨同在一个村子,离学校远,早早的前一天下午就去了学校。何小天在七班,李滨在二班,两人教室也在同一层楼。
他们转站到车站的时候,直达学校的公交车旁边早已候满了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公交车已经来回了几趟,还剩下几十人,也许再有一趟就能全部送完。
何小天和和李滨在来时就已经在小巴车上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看着刚刚开走的塞的令鱼罐头都望尘莫及的公交车,实在是不愿意再和这些学生挤到一起,但是天又热,便找了个阴凉地坐了下来,看着那些等车的学生。
何小天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李滨叹了口气,道:“没呢。你们理科作业好抄,答案一写就可以,不像我们文科,全是字,一看就头疼。”
何小天道:“如果当时朱德福没让我们把答案撕掉的话,说不定我就做完了。”
李滨道:“你们班主任真变态。他今年还教你们吗”
何小天道:“应该是。”
李滨点点头:“不换班主任就好了,我们强哥人这么好,我可不舍得他换掉。”
李滨的班主任叫王明强,个子不高,人也挺瘦,长了一张丝毫没有战斗力的脸,对学生也还算不错,也是何小天高一时候的班主任,教了他一年的地理,而且让当时英语极差的何小天做了英语课代表。
可惜何小天现在的英语依然很差,除了会fuk这种最基本的口语,估计也不会别的了。
两个来回之后,车站的学生已经所剩不多,公交车司机到站就打开车门去了厕所。
何小天跟在李滨后面上了车,扔了两个硬币。
“我觉得应该投一块钱,我记得这趟市北区的车应该是一块钱。”何小天小声道。
李滨道:“我也不记得了,我投了两块。”
“刚才你投了两块钱呐,小伙子?”旁边坐着的一个六七十岁模样的老大爷,很突然的开口问了一声。
李滨转过头去,礼貌一笑:“嗯。”
大爷道:“按理说你只要投一块钱就够了,现在你多投了一块。”
李滨点点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却见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然后又看着他一层一层的将塑料袋剥开,颤颤巍巍的抽出了一块钱,递到了李滨面前:“你们学生可不容易,来,拿着。”
李滨连忙摆手:“那不行,大爷。”
大爷抓住李滨的手,硬把钱塞给他:“我替公交公司给你,必须给我拿着!”
李滨觉得有些尴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好在钱也不多,便揣了起来。
大爷道:“既然规矩已经制定了出来,那就应该遵守它,人人都守规矩,这个社会才不会乱。”
李滨道:“大爷您说的对。”
司机也上了车,扫了一眼乘客,问道:“你们钱都投了吧?”
“投了”乘客们回答他。
司机点点头,转身系上安全带,低声道:“问也白问。”
门口又上来一个女学生,满头大汗的将行李放在门口,掏出钱包:“几块钱?”
司机道:“两块,门上贴了。”
十几分钟的路程,相比于一整个暑假,只相当于一眨眼的时间。但即便再不情愿,该来的也总是会来的。何小天拎起行李袋,背起他那装了两个月未见天日的大书包,拍了拍还在玩手机的李滨,下了车。
“真快啊。”李滨感叹道。
何小天点点头:“就好像昨天放的假一样。”
又是熟悉的地方,二人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两个月就又被抓捕归案的人犯,绝望而又无奈的看着面前的校门,感慨着人生无常。
“嗨,来了!”
一个穿着红衣外套的瘦高个骑着电动车从校门出来,咧嘴笑着,抬手和何小天打了个招呼。
何小天托了托眼镜,眯眼一看,见是李朋,也强挤出一个笑来,放下行李腾出一只手,挥一挥打了个招呼:“哪来的电动车?”
李朋笑道:“我的。走啊,玩去啊!”
何小天说:“我不去了,补点作业。”
李朋已经走远了,挥一挥手:“那我走了!”
宿舍楼里没有专门供学生洗澡的地方,没有独立卫生间,每层楼只有两个五连成排的厕所,供30个宿舍240人使用。
洗手间与厕所只有一墙之隔,水龙头贴墙各有一排,可惜的是水龙头出水的速度总像是睡梦中婴儿的口水,时常连不成线,恨不能按滴收费,而出水断水的时间全凭天意,往往一整天滴出来的水都还没有隔壁厕所收集的尿多,很难不让人质疑在厕所与洗手间之间的墙里是不是还装了一个过滤器。
宿舍里没有空调,吊扇也因为前些年总有学生在宿舍上吊,之后也就统一拆除了。两个月没通风,现在整栋楼里都里是潮湿的仿佛发霉一样的味道。
原本天就热,提着行李走了这么远才到宿舍,已经是满身的汗。何小天伸手摸了摸潮乎乎的床铺,已经不知道今晚该怎么睡了。
黄子敬换好了新床单,从上铺跳下来:“你也不学习,来的倒是挺早啊。”
何小天道:“我刚想这么说你呢。”
黄子敬道:“小爷要去通宵,你敢吗,怂逼?”
何小天道:“不敢。”
“怂逼,”黄子敬道:“你看看你,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考试还倒数。别等上了大学才后悔高中三年什么都没干过,浪费了大好青春。”
何小天心里也明白,以自己的学习能力,尤其是在山东这个地方,考个本科确实难了点,真不如痛痛快快的玩一年,到时再出去打工。他之前也和父母提过退学打工的事情,但是一句话还不等说完,何母瞬间就像喝了一口开水,骂起人来就像是半身不遂的饶舌歌手,直后悔当年生了他,又恨不能当场拿刀自尽。至于在学校,他也更是不敢做一些让家里人担心的事情,一想起之前吵架时何母那张被气哭的脸,也只得中规中矩的,想先混完高中再说,到时高考去个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家里人自然鞭长莫及。
他道:“你知道咱们清安有个节目叫唱响清安吧?”
黄子敬道:“知道,咋了。”
何小天道:“前几天我看电视节目,马振基也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黄子敬拖着长音狂笑:“真的假的?”
何小天道:“你不至于吧?”
黄子敬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恨不能力竭而亡:“基哥唱的啥?”
何小天道:“钢锭磨,还捏泥看雪飘过那首歌。”他五音不全,尽量照着调念了一句。
黄子敬已经笑的躺在了床上:“晋级了吗?”
何小天道:“有个大牙缝子的女评委问他你会粤语吗?马振基说不会,女评委说不会就别唱粤语歌,有缺憾,你再重唱一首。然后马振基唱了一首樊凡的不同还是不痛,我也没听清,然后就被淘汰了。”
“基哥也有今天,等他回来我非得好好调戏他一顿。”
何小天道:“他现在心情肯定不好,你别惹他惹了也别说是我说的。”
黄子敬缓了缓情绪,问:“作业写完了吗?”
何小天道:“没,你呢?”
“没动。等郭伟伟来了,我们就通宵去。”黄子敬感慨着:“啊呀,生活真美好啊!”
等何小天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六点钟了,宿舍空无一人,太阳也已经落下了西山,周围变得漆黑一片。他下了楼,打算去校门口买个鸡蛋灌饼吃。
偌大的校园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犹如天上寂寥的星空,点缀着这个闷热而又孤独的夏日。
何小天觉得四肢乏力,连影子也跟着疲惫起来,一步一步的往校门的方向挪动着,不自觉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他压根就不想吃东西,只是到了吃饭的时间所以才出来买东西。他也不想念书,但还是不得不待在学校。他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么累,这么迷茫又无奈。
他抬起头,看见青褐色的天空中那三两颗寂寥又微弱的星光,又想起了暗恋许久的那个姑娘,心中一阵失落,胸口忽然莫名的压抑,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后影子太长以致太累的缘故。
“喂,天儿!”
旁边有个黑影喊了一声,接着走近两步,认出来是薛易浩。
“身上有一百块钱没?”薛易浩问。
何小天点点头:“有。”
薛易浩道:“借我用用,我去市里玩。我没带宿舍钥匙,行李被我从门上的通气窗里扔里面了。”
何小天点点头,掏出钱来给他,问:“你作业写了没?”
薛易浩道:“一点没动。我告诉你吧,班里一个写的都没有。除了姚奉瑜那个傻逼。”
何小天打心底羡慕薛易浩这种人,一个星期起码两三个晚上都翻墙在外面玩,每次考试还都是班里第一。
就像朱德福一直说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二
“喂喂喂,起床了。”封泽两巴掌就打醒了何小天:“八点了,你先清醒一下,我先回我们宿舍了。”
封泽是何小天高二一年的同桌,何小天住1518,一号楼五楼18号,封泽在他隔壁1519。
何小天穿完衣服,又坐在床边缓了缓,抬头才发现人都已经到齐了,都在收拾床铺。他问:“都到了?。”
黄子敬道:“还差李朋。”
“他不算人。”严松说着,抬脚往李朋的床上踩了一脚:“我这鞋真好看。”
郭伟伟说:“算个杂碎。”
严松道:“连个杂碎也不算。”
何小天看着严松已经近乎臃肿的身材,吃了一惊:“你这俩月干啥了,咋胖了这么多?”
严松忽的转过头来,大步冲到何小天面前,怒目而视,狠狠地攥起拳头放在离何小天的脸前一公分的位置:“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何小天凭借以往的经验立刻看清了局势,哈哈一笑:“我是说松哥两个月没见怎么又帅了这么多。”
严松一拳将何小天放倒在床:“虚伪!”
上铺的王文强看着躺在床上的何小天,犹豫了半天,问道:“天儿,你看我胖了没?”
严松道:“胖的和猪一样,还有脸问。”
王文强道:“问你了吗,死胖子,比我还胖还好意思说我!”
严松道:“放屁,你多少斤?”
王文强道:“要你管,死胖子。”
严松道:“都不敢说了,你肯定比我胖。”
何小天从床上坐起来,问:“王文强你作业做了没?”
王文强忽然兴奋起来:“七科作业,二十多套题啊!”
众人纷纷转头,吃惊的看着他。
“卖了八块啊!”王文强激动地边说边伸手比划着,像是做成了一笔大买卖,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时估计也都没敢这么兴奋。
何小天叠完被子就去了隔壁找封泽。
张志瑞蹦蹦跳跳着从门外进来,喊道:“有个新闻,咱班要被分了,听说了吧?”
“我操!”
“这么倒霉!”
“绝对放屁!”
“真的假的?”
“你听谁说的?”
……
封泽喃喃道:“刚熟悉起来,又要到一个新环境,又要重新认识人,根本没法学习嘛。”
何小天也点点头,但是心里想的却是,自己会不会被分到12班?是按宿舍分还是按名次分?
“我要把这个重磅新闻跟我们宿舍说一下!”带有一丝兴奋,何小天跑回了1518:“咱们班要分了!”
“我操!”第一01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