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054(1 / 1)天山雪未央首页

正月的日子过得缓慢,虽然热闹,却也有些无聊。不过赫连钰倒是挺忙的,每天宫里宫外的宴席接连不断,没在王府里完整待过一天,年节的时候不忙公务,我却没见过他几次。当然,我是不会承认我躲着他的。  林伯年纪大了总爱操心,一看到赫连钰闲下来了就催着让我去见他。屡次三番我不肯去,他老人家又学会了一招假传圣旨,说是赫连钰叫我过去,每次都弄得我哭笑不得。这天老爷子心血来潮,不知道又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是翰林院尹大人正在天香居摆酒宴请赫连钰和柴俊小侯爷他们,席面上还特地准备了十二个风情万种的西域舞姬。老爷子一听就急了,生怕他家王爷被那西域胡女勾去了魂儿,拉着我就要去天香居把人抢回来。  我一听就竖起了寒毛,打死我也不肯去。生怕老爷子又生出什么怪招,我拉着他去了厨房,说要准备些点心和果品去祭拜穆太妃。林伯这一听才安生下来,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要陪我一块儿去。  厨娘张嫂准备好一应东西装上马车,我扶着林伯往门外走去。刚刚在厨房里没见到春袖和水蓝那两个小丫头,这才想起来她俩因为□□的事被关进柴房,后来就没了消息。我问林伯她俩怎么样了,老爷子支支吾吾的语焉不详,估计是赫连钰吩咐的不让他说,我也没有再问。  马车出了城门的时候,西窗的斜阳晃了一下不见了,我探头往外看了看,转头问林伯:“林伯走错了吧?不是去东陵吗,怎么往西走?”  “唉,没走错,”林伯看着窗外叹了口气,“东陵里只是衣冠冢,太妃她就葬在西山呀。”  “衣冠冢?”我惊讶地摇头,“太妃怎么会葬在西山?”  东陵是大华朝的皇陵,历代帝王和他们的妃子以及皇室子孙都葬在那里,穆太妃怎么会葬在西山?那里不过是贫民百姓们死后的墓葬地,甚至连一些普通官员和富商的墓地都不如。  “是太妃她自己要葬在那里的,临死前留下的遗言,若不葬在西山,宁愿一把火烧个干净。”林伯一脸哀伤地说道,“王爷和皇上都很痛心,不肯答应。最后还是太后娘娘发了话,让遂了太妃的遗愿,把她葬在西山,东陵里只埋了个衣冠冢。”  我哦了一声收回目光,心下里感觉闷闷的,有些难过。记忆里的穆太妃总是安安静静的,带着丝慵懒斜倚在廊下出神,有时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开心的事,唇边会溢出一丝恬淡的笑容,就像一朵洁白的玉兰静卧在枝头,细风拂过,刹那芳华。  行到西山脚下,连延的山坡不算很陡,可是马车已经上不去了。我担心林伯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便让他在马车上等着,找个小厮跟我上去祭拜一番就行了。林伯不肯,非要跟我一起上去,说是他也很久没见穆太妃了,想去看看主子。  扶着林伯下了马车,只见不远处正停着一辆乌蓬马车,车厢帘子刚刚放下来,缰绳一抖正往这边过来了。我扫了一眼,觉得那赶马的车夫有些眼熟,还未及看清那马车就擦着路边驶过去了。  扶着林伯慢慢往山上走去,几个小厮提着食盒等东西跟在后面,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小雪积在路面上还未化,好在山坡不算很陡,林伯身板也还算硬朗。冬天里的西山荒凉又萧索,漫山的荒草长得一人多高,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晃着,山坳下面的小溪结满了冰凌子,偶尔有一两只飞鸟落下来啄食草籽,叽叽喳喳地叫上几声又飞走了,飞进了远处苍茫的大山,消失不见了。  爬上山坡已经快到黄昏了,如血的夕阳悬挂在天边,将大片的荒草都染上了红晕,看上去色调很柔和。林伯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水,领着我往左边拐去,越往前走墓地越稀疏,偶尔才能看见一座坟头。最西边就是野鬼坡了,那里也是帝都周围的乱葬岗,一些横尸街头的乞丐或是没人管的穷鬼都被人破席一张随便一裹,从那里丢下山去,所以那野鬼坡下面有的是鬼魂野鬼。还有一些罪大恶极被处死的犯人也被丢到了这里,因为朝廷的刑法不允许收尸。  这野鬼坡下面不仅有孤魂野鬼,还有我爹我娘,还有我们柏府百十口人。只是我从没有来过这里。  我曾经发誓,要给我爹我娘报仇,手刃了仇人再来见他们。只是我没有想到,穆太妃她会葬在这里。  “到了,就是这儿了。”林伯站住脚步,声音有些哀伤。  我还在出神地看着野鬼坡,闻声转过头,顿时就看到前方有一座不甚高大的坟墓。不同于别处的杂乱荒芜,这一座坟的四周都清理的很干净。细细的风轻轻吹拂,连延的荒草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在奏着一只轻柔的曲子,让人不忍打破这份宁静,连脚下的步子都放轻了几许。  林伯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拉着我颤巍巍地走过去,只见坟头前面立着一块简单的白色石碑,没有什么华丽的镶嵌,只在上面刻着几个字——穆轻兰之墓。没有称呼没有缅词没有立碑人也没有墓志铭,只有这五个字。  穆轻兰,原来穆太妃的名字叫穆轻兰。我默默地在心里念着,忽然间觉得“轻兰”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  听到林伯一声叹息,我这才看到台阶下面还摆着两个琉璃盘子,里面是新鲜的葡萄,一盘碧绿一盘紫红,圆润鲜亮,晶莹欲滴。盘子前面的香炉里还点着松香,似乎刚刚有人来过,松香幽幽地冒着青烟,还未燃尽。那人应该刚走不久,我不由得心中一动,想起在山下时看到的那辆马车。  林伯摆好了祭品,跪在台阶前磕了一个头,带着哭声道:“老奴惭愧呀,很久没来看主子了,主子您可还好?老奴可是想您呀,您怎么年纪轻轻,走得那么早?”说着就趴在台阶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我也跪下给穆太妃磕了个头,上了炷香。本想着说点什么,可是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便静静地跪坐在那里,等着让林伯哭个够。  一直到快喘不过气了,老爷子这才抽泣着停下来,擦了擦眼泪又上了炷香。  “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葡萄呀?”我忍不住问道,“林伯,是谁来看太妃?”  老爷子刚收住的眼泪又掉下来,擦着鼻子呜咽道:“太妃……太妃她最爱吃葡萄呀,老奴惭愧……”  眼看着老爷子又哭起来没完了,我连忙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顺气,劝他别再哭了。万一把老爷子给哭坏了,回去没法跟赫连钰交代。一直又过了大半晌,这才好不容易劝住了。  “太妃最喜欢中秋节,那会儿的葡萄又酸又甜,她怎么吃都吃不腻。”林伯一边说着一边叹气,抬手轻轻地抚摸着琉璃盘子,“上一次来还是去年清明,也是摆着这么两盘葡萄,一盘绿珠一盘红珠,一直过了这么些年了,从没有变过。平常也就罢了,就连这大冬天的也没断过,只怕这葡萄是从南海那边运来的吧,千里迢迢的,也不知是谁这么有心,还能记着咱家太妃。”  我惊讶地看着林伯,没想到这葡萄竟然摆了这么多年,看来这送葡萄的人对穆太妃确实不简单。能在大冬天里摆上这两盘葡萄,可不是一般的财力物力轻易就能做到的,难道是宫里的人做的?不知道赫连钰知不知道这事?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林伯,你知道太妃她为何要葬在西山吗,怎么不入皇陵?”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林伯又叹了口气,回头朝后面小厮们摆了摆手,让他们退远点,然后又扶着老腰盘腿坐在地上,捶着跪麻的双腿,压低声音道,“小姐,你听说过那曲‘禁词’吧?”  “禁词?”我愣了一下,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你是说那曲【相忘欢】?”  “没错,”林伯点点头,“其实那曲词就是咱家太妃作的。”  “啥?禁词是太妃作的?”  “嘘——小点声!”林伯扯了我一把,“这事可不能到处乱说!先帝就因为这曲词生了太妃的气,所以才把主子赶出宫的。”  我听得更愣了:“什么赶出宫?”  “王爷他三岁就开牙建府了,外面都传言说咱家王爷天赋异秉,聪敏睿智,因此得到了先帝的隆爱。可就算王爷他真是神童转世,也不可能三岁就独挡一面呀。”林伯说着又红了眼眶子,低声道,“其实就是因为那禁词,先帝生了太妃的气,又不舍得把她打入冷宫,于是就把王爷推出了宫外,盖起了瑞王府,连着太妃也一起住了进去。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太妃她自从进了王府就再没出过门,除了……”  “咳咳……”林伯忽然停住了话头咳嗽起来,瞄了我一眼又转过头。  “除了什么?”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咳咳,没什么,”林伯摇头道,“太妃她之后再没有见过外人,也不再会客。外人都不知道太妃她不在宫里,而是在瑞王府。”  “那这么说来,太妃她不肯入皇陵,是因为怪先帝将她赶出宫了?”话音脱口而出,这才想起来这是在太妃墓前。我瞄了墓碑一眼又吐了吐舌头,有些大不敬了,心下里嘀咕着太妃莫怪。  林伯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转头看着墓碑,似乎是有些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太妃她喜欢这里,或许是因为这里有她牵挂的人吧。”  我听得有些莫名,太妃牵挂的人不应该是先帝吗?她怎么会想要葬在西山,还是在这野鬼坡边上?想起来那曲【相忘欢】,“……犹记当年颜色好,菡萏出水玉兰同。檀郎低回首,谁人举杯醉月浓”,檀郎,谁是她的檀郎?如果这词里的“檀郎”指的不是先帝,那也难怪先帝听见了会生气,会把太妃她赶出宫了。  忽然间心中一动,我猛地回头看向野鬼坡,心头突突突地猛烈跳动起来,两手止不住有些颤抖。我被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了,我不敢相信!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林伯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着我担心地问道。  “我没事!”我推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背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见那块墓碑和那墓碑上的字。  “小姐你没事吧?都怪老奴……小姐……”  我抿了抿唇挤出一个笑容,对林伯说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林伯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去看看一位故人。”  林伯满脸的担忧,还想再说什么,我止住了他的话头,让几个小厮小心地搀扶着他下山去了。  夕阳已经落山了,天色渐渐晦暗下来,我顺着小路走到南边,去看了看余老头。他的坟头已经埋在了荒草堆里,快要找不出路了。好在还有块墓碑,没有认错。我一边拔着坟头上的荒草,一边跟余老头说了会儿话,告诉他他的儿子儿媳们都还好,小儿子也出息了,入了京兆尹的衙门口当了文书,最小的孙子已经会说话喊人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如果余老头在的话,他一定会揪着花白的胡子,笑得一脸开怀,还要拉着我喝大碗茶,再下上一盘棋才行。  辞别了余老头,我顺着山路崎岖的小道慢慢往回走着。夜幕深沉,初星微现,我在夜风中落了两行泪水。我要把今天的事忘了。  我没来西山,没祭拜穆太妃,也没到过野鬼坡。  我也没听见林伯说什么。  我不知道穆太妃爱吃葡萄,不知道她喜欢中秋节,不知道禁词是她写的。  不知道她葬在西山是为了她牵挂的人。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我爹。  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