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夜市上，我去茶馆找落下的瓷枕，舒雅公主站在石桥旁边等我，怀里抱着一堆东西，手上还提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左等右等不见，她望着灯火璀璨熙攘的人群有些着急。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白衣男子从石桥那边缓缓走来，细长的眉，清亮的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颀长的身形宛如芝兰玉树一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瞬间，繁华热闹的夜市都变成了背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他缓缓走到舒雅公主面前，拉起那一只蝴蝶翅膀，轻声地问，“兄台，这只风筝多少钱？”　　舒雅公主微微一怔，抬眼看着他，“我不是做生意的，我在等人。”　　他脸上浮起讶色，继而耳根泛起一抹淡红，放下蝴蝶翅膀，拱手赧然一笑，“在下不知，误以为兄台是卖杂货的，多有冒犯了，还请兄台见谅。”　　“无妨。”舒雅公主淡然回道。　　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开了。谁知迈出三两步，他又转回身来看着舒雅公主，“敢问兄台，落霞居怎么走？听闻那里的米酒是整个帝都最好的，在下初来乍到，还请兄台指点一二。”　　舒雅公主微微有些窘迫，半晌，淡声道：“我不知。”　　他怔住了，继而轻轻一笑，细长的眼睛波光潋滟，比那夜市的灯火还要璀璨，“原来兄台不是京城人氏？在下唐突了，兄台莫怪。”　　“我平日鲜少出门，所以……”舒雅公主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突然间一声惊呼，只见旁边卖盆景的小摊上支起的帐子塌了，两根竹竿正朝她方向倒去。舒雅公主惊了一跳，却愣在那里挪不开脚步。只觉手臂猛然一紧，有人拉着她躲避开来，额头重重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依稀间似有淡淡梅花香。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笑意盈盈，恍若春风。　　扶着她站好，两人身形离得很近，呼吸可闻，他有些讶然地打量她一眼，然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显然，刚才的贴近令他发现，眼前的俊俏书生其实是个姑娘。他连忙将搭在她肩上的手放下，轻声地问，“没事吧？”　　舒雅公主摇摇头，脸上泛起了红晕。　　他又笑了，看她一眼，然后转身迈步要走。　　“等一下，”舒雅公主突然开口，看着他转过身，眼里有些疑惑。伸手把蝴蝶风筝递过去，“既然你喜欢，”微顿了一下，她定定看着他，“送给你。”　　他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抬手接过风筝，道一声多谢。　　舒雅公主压抑住莫名有些慌乱的心跳，也抿起唇角淡然一笑。只见他眸光微闪，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在下黄亦安，敢问姑娘芳名？”　　“……贺瑶。”　　他笑着点头，朝她晃了晃手上的风筝，然后拱手一礼，转身走了。　　舒雅公主怔怔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远，渐渐没入那一片灯火斑斓。忽然间他回过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海中。　　……　　听完舒雅公主的讲述，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夜色里一片静谧，有清亮皎洁的月色从窗间照进来，轻纱帘幕重重，我们两人并排躺在榻上，却都找不到一丝睡意。　　“你说，为什么看见一个人，心跳会变得很快？”她轻声开口，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迷惘，“我似乎觉得，他和旁人不同，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我转过头看着她，抿了抿嘴角，却不敢轻易开口。良久，她也转过头来看着我，月色里，她深潭般的眼睛幽深不见底，“你说，我是不是动心了？”　　我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她又转身躺回去，两眼静静望着帐顶，“大佛寺果然很灵，原来这就是动心了。你知道吗？他笑起来很好看，温暖而纯净，就像从没有烦恼一样。我喜欢那样的笑容，羡慕又嫉妒，因为我从未那样笑过。只是那样的笑容，或许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公主……”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我很是不习惯。　　“你不必担心，我很好。”她声音很轻很淡，但却透着股坚定，“我让你留下，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或许是我闷得太久了，也想倾诉一番。这样的夜晚，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在听，这样就很好了。我很清醒，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想些不切实际的事。就当是做了一场梦而已，梦醒了，和平日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不管怎样，今天我过得很开心，也或许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了。柏颜，谢谢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她反握住我的手，闭了眼睛，轻声道：“睡吧。”　　夜里静静的，我却一直睡不着，脑海里胡乱地想着很多事情。舒雅公主静静躺在旁边，我不知道她睡了没有，只是任由她握着我的手，思绪在夜色里蔓延。我不知道舒雅公主遇到的那个人到底有多好，竟然能打动她的心，或许他连名字都是假的，不过是一场擦肩而过无疾而终。只是有些感慨，早知道会这样，说什么我都不会带她出去了。因为我知道求不得的痛苦，既然得不到，倒不如从未遇见。不过想了想，或许这样也不错，至少能给她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也是生命里的一抹亮色。　　翌日天光大亮，听到整个皇宫里鸡飞狗跳的，不知何故。起身洗漱完毕，舒雅公主留我吃早饭，两个人顶着一双黑眼圈相对无言，默默吃了一顿早饭。　　悄悄溜回长乐宫，结果一进门就被皇帝逮了个正着。翘着二郎腿坐在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上好的大红袍嘬了一口又一口，半晌，皇帝才抬起眼来把我瞄了瞄，皮笑肉不笑地问，“去哪了？”　　“去……去碧兮宫了。”我捏着衣角干干一笑。　　“用过早膳了吗？”　　“用……用过了。”　　“那怎么办？朕刚下朝，朕还没用过。”　　“嫔……嫔妾陪陛下用膳。”　　“恩，甚好。爱妃真贴心。”　　说话间，精致的早膳就摆了上来，皇帝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一边给我夹了好多吃的放在盘里，不吃就拿眼瞪我。可怜我食欲不佳，还要再吃一顿，于是吃得眼泪汪汪的，心想着下次见到赫连钰一定要告他的状。我一边吃着一边纳闷，皇帝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过长乐宫了，怎么今天心血来潮又来了？还摆出这么深情款款情深意笃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后背发凉，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终于用膳完毕，我推掉皇帝递过来的茶水，坐在那里气若游丝，死活不肯再喝了。我看出来了，他就是故意整我的！皇帝托着腮笑得一脸得意，道：“走吧，朕陪你去给母后请安。”　　“不……不用了吧，陛下你忙，嫔妾自己去就好了。”我扯着面皮，笑得一脸生硬。　　“嗯？”皇帝挑起一边眉梢。　　“多谢陛下！咱们这就去吧，别让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　　无视长云和长秀两人鄙视的目光，我整理衣襟换了个淡青色披肩，规规矩矩跟在皇帝后面出门了。一路所到之处，宫女内监们莫不通通退避到一旁跪在地上，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们的目光怪怪的，低头看看自己是不是把裙子穿反了？结果裙子好好的，但是气氛依旧怪异得很。　　到了康宁宫，早有侍门的小太监在那里通传，皇上驾到——颜妃娘娘驾到——　　每次听到这种喊声，我都觉得自己应该把脊梁再挺一点，头再抬高一点，要摆出一种威严尊贵的气势来方才对得起“驾到”那两个字。可是跟在皇帝后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我怎么都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进了大殿，我暗暗倒吸一口气。只见里面坐满了人，莺莺燕燕，花红柳绿，今天是什么日子，到得可真齐全！只是看到皇帝和我一同来给太后请安，那些妃嫔们都有些面色不善，但很快掩饰起来，又露出一脸欢喜的笑容相迎。静妃当先走在前头，领着那一帮妃嫔们给皇帝行礼，然后又给我行礼。我跟在皇帝后面给虞太后请安，一堆繁复礼节过后，终于坐定了。宫里还没有皇后，柴贵妃又被打进冷宫，于是现在的后宫里就数我地位最高了。只是皇帝身边的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我一脸镇定地坐在那里，默然承受着那些妃嫔们刀子一般的目光。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刀子一个个似乎都是精心打磨过的，格外锋利。　　舒雅公主也在，我向她投了个问号，她寓意深邃地回我一眼。呃，我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皇帝坐在那里和虞太后闲聊着，兰妃把澄儿也抱来了，此时正窝在虞太后怀里叽里咕噜吐泡泡，逗得太后和皇帝直乐。澄儿如今快半岁了，正是可爱的时候，我看得心痒难耐，也想抱过来玩一玩。不过想到兰妃她们，想想还是算了吧，人家肯定不喜欢我去抱她的女儿。于是我自己坐在那里无聊，端起茶盏喝茶解闷。　　一群人七七八八地闲聊着，无外乎你搽的什么胭脂我戴的什么首饰，要么就是满脸娇羞地向皇帝暗送秋波，皇帝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应对着，满面含笑。这时，一直未说话的静妃突然开口了，涂着嫣红蔻丹的纤纤玉手闲闲搭在桌面上，杏核眼朝我瞄来，“颜妃妹妹果然是有福气啊，恭喜妹妹入主中宫，这以后的日子啊，姐姐还得多指望着妹妹呢。”　　顿时大殿里静了一静，原本装作聊得很欢的嫔妃们都不说话了，齐齐朝我看来，目光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我一时间没听明白，有些发傻。只听兰妃打破了沉默，灿笑着说道：“还叫什么妹妹呀，改日就要称呼‘皇后娘娘’了！”　　我觉得脑子里有些发晕，不知是怎么回事。扭过头，我一脸疑问地看向皇帝。　　皇帝勾起唇角淡然一笑，“哦，朕今晨上朝的时候宣布要立你为后，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我被呛得直咳嗽，着实很没形象。跟在后面的长秀连忙拿帕子给我擦沾湿的袖子，帕子掉了两回，看来也是惊得不轻。我偷眼往上瞅了瞅虞太后，只见太后她老人家依旧淡定地坐在那里，怀里逗着澄儿，并没有怎样惊讶。舒雅公主也是脸色淡淡的，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平静。于是我就放心了，这个想必又是皇帝的计策，反正不会真的让我当什么皇后，不过是再演一场戏罢了。　　站起身给皇帝福了一礼，我摆出满脸欢喜激动又矜持着不想表露出来的神情谢主隆恩，然后皇帝笑着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坐到他身边。我整理衣襟端庄坐好，努力摆出一副德领后宫的国母风范，嘴角噙着微笑和那些妃嫔们明枪暗箭地对答。静妃脸上笑得很欢，但是说的每一句话都咄咄逼人，着实让我应付不来。皇帝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道：“立颜妃为后，是朕在今天上朝的时候刚刚决定的，静妃的消息很灵通嘛。”　　这话一出，大殿里顿时又是一静，后宫向来不得干政，这前边朝堂上的消息没多会儿整个后宫都知道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只是突然听到皇帝问话，一时间都提心吊胆的，莫敢多言。静妃脸色有些苍白，带着丝畏惧望向皇帝，脸上堆出一抹怯生生的笑， “陛下圣明，嫔妾也是在晨间散步的时候遇见兰妃妹妹才知道的。”　　兰妃一看矛头被指到自己身上，顿时眼里闪过一抹狠色，转瞬即逝。她抬起头幽幽地望着皇帝，咬着嘴唇有些羞涩地说道：“陛下立后这么大的事当然引起轰动了，连底下的奴才们都传开了。嫔妾先前听着还以为是传言，为颜妃妹妹担心呢，没想到果然是真的！陛下圣明，是嫔妾多嘴了，陛下您罚我吧。”　　皇帝端着茶盏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道：“兰妃起来吧，又不是什么大事，朕怎么舍得怪你。”　　兰妃又福了一礼叩谢龙恩，众人见皇帝没有发怒，这才气氛缓和下来。　　离开康宁宫，皇帝执意要送我回去，带笑的眼睛里满满的浓情蜜意。我浑身僵硬地往回走着，只觉得身后那些毒辣的目光快要把我戳成马蜂窝了。我能想象得出，皇帝的上书房只怕又要被那一帮忠臣直臣们炮轰泪洗了，上折子的骂人的静坐示威的以头撞柱血溅朝堂的，想想就头疼。不管是我还是皇帝，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我很不解，为何皇帝非要这么做。　　皇帝没有解释，只是让我多长些心眼，做什么事都要三思后行，万事要小心。别趁他不注意，让那群妃嫔给害了。　　我还是不解，问为什么？　　结果皇帝说了句我更不懂的话：你得从现在就开始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