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瀛十三年,将近年关,大雪足足下了三日,三日之后,便是大瀛十四年元月。我和娘亲,父亲照例像往年一样,提前从奉阳城特意赶到北地墓城,好在这一日到城门外蒙昧山后的乱葬岗上坟,祭拜我的姑姑和姑父。 说起我的姑姑,其实我父亲原是梁国人,与姑姑并不是真的姐弟,只是因为他们关系很好,所以,父亲,还有娘亲一直管洛倾姑姑叫姐姐。 我和娘亲、父亲坐马车到城门,却听见守城门的侍卫说大雪封城,城门外的积雪足足积了三尺厚,无法再前行。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再度返还家中。 马车在雪地里不好走路,慢慢悠悠的行着。路途遥远,一路上甚是无聊。我撑着腮,侧头去想蒙昧山下此刻已落满积雪的老旧无字碑,那一块淡灰色的无字碑,竖立于后邱九年的今天,二十五年来被风霜雨雪轮番侵蚀,每年我去时它总会变得更破一点。 为此,我常常为想娘亲和爹爹是怎么认出那是姑姑和姑父的墓碑想破了头,因为那里立了好多好多一样的无字碑。 我头一歪,靠在娘亲肩膀上,偷眼一看,娘亲面容严肃,眼神黯淡,每年去祭拜,娘亲都很不高兴,比爹爹和朋友去喝酒回家晚了还不高兴。父亲见状,抬手拍了拍娘亲的手,娘亲冲他笑了笑。可我侧脸一看,父亲脸上照旧也是严肃的表情。 那时天空彤云密布,如厚厚堆叠的蓬蓬棉絮,覆盖了整个苍穹,一应的连底下巍峨矗立的宫宇楼阙也变得暗淡无光。天地间寂寥无声,只听见马车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踩出的“嘚嘚”马蹄声。 苍茫天底下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霰子,如飞花般飘下来,轻巧无声。 车里烧了炭火,倒也不算冷,为了打发时间,我便求娘亲同我讲讲姑姑洛倾和姑父南宫拓的故事。 窗外的朔风刮得厉害,呼啸着擦过厚绒帘子,沙沙直响。我还觉得冷,娘亲却掀开帘子,望了望帘子外。 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的帘子外,远处的青山、松林、还有那屹立不动的城楼,尽是失了颜色的暗淡,在风雪里只剩满目苍白。雪渐渐又下大了,如扯絮般大团大团的从天上降下,却依旧无声,漫漫而下,不见回响。 风声更渐凄厉,伴着马车在雪地里踩出的一长串印子,在一望无际的天地间席卷,犹如人肝肠寸断时发出的凄凄呜咽,埋了数载的忧愁寡恨,低低的吼,却绵延不绝。 更行更远。 更深。 娘亲望着那斑驳的老城门渐渐消失在苍茫风雪里,微微叹了口气,暗暗道了一句“北风雨雪恨难裁”便放下帘子,不再说话。 娘亲的不言语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可不管我怎么恳求,娘亲都绝口不提,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蛋,怜惜的看着我:“倾儿,你很幸运,要好好珍惜。”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娘亲为何说这没头没脑的话。自打我有意识起,我便常同娘亲一起去给姑姑和姑父上坟,然而每次当我问起娘亲姑姑和姑父的事时,娘亲却总是叹气。仿佛他们之间的故事,像是古老而神秘的禁忌,甚至一丝一毫,娘亲和爹爹都未曾对我提及。 我原以为,这一辈子,我大概都无法知晓他们的故事了。可直到那一日上元节,因为贪玩,我直到天黑尽才回到家,夜风太凉,我不自意,着了凉,半夜时分便浑身发热,发起烧来。娘亲喂我喝了药,便扶我躺下。半晌,我躺在床上透过轻纱帷幕听见娘亲和父亲在那儿窃窃私语,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半梦半醒,听到娘亲和父亲口里提起了姑姑和姑父的名字,不觉侧耳。 话语幽幽断断,夹着娘亲暗暗的叹气声和父亲不时的安慰声,我依稀不断听见了沉水香这个词。 屋子里的熏香炉点着上好的紫檀香,檀香幽微淡雅,如雾般丝丝缕缕,飘进青萝帐子里。我觉得精神好了点,便闭着眼睛静静听着父亲母亲的谈话。 这一谈话,便到了天明,五更鸡鸣,残夜已褪。 我披衣坐在床边,不觉落下泪来。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比我背着娘亲偷偷在书上看到的郎情妾意却不得不分开的爱情小说还要凄惨。 这故事发生在二十五年前,那时,大瀛还未统一,九州大陆分裂成数国,战乱割据。 那是个被称作后邱的时代。 ——那还是个埋葬了许多人血泪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