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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只爪爪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引自曹丕短歌行

上午十一点整,国,教团总部

面前的建筑高耸而诡奇占地面积极广又因为位于层叠的符文结界里,扭曲成了一个缩影。

沈凌舔舔嘴唇。

这个地方……好像已经有六年多没回来了?

但她一丁点都不怀念。一丁点都不感慨。

“总之就是去趟廷议会打探消息对吧?”

当年只是孤孤单单一只只懂挥爪打架的小猫从里面钻出来,如今她抱紧了手中的收音机缩缩脖子蹭了蹭新羽绒服衣领处的绒毛。

又暖和又雀跃还有一场中午十二点和爱人约在牛排馆的午餐。

本喵果然还是这么帅气伟大,她忍不住有点嘚瑟,在教团时就囤积了一堆财宝就算出去巡视世界也能找到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带回来。

指薛谨

……咦这么想想虽然不是很稀罕教团的地位但如果能正大光明地带着阿谨走进没有危险的教团向他介绍自己曾生活过的每一个地盘,向他分享那些成堆成堆的宝物,大手一挥直接让所有的仆人都听从阿谨的命令,给他封个什么“特等仆人”之类的职位……

最近在“包养丈夫”的游戏上沉迷的祭司大人又舔舔嘴唇有点心动。

但还没等她运用那些夜间电视剧里的桥段脑补出一场连续的“霸道猫猫包养鸟”剧情,就被黎敬雪打断了。

“我想我们得加紧动作。”

她在来的路上就不安地看着手机,“以免被其他人发现。”

“知道啦知道啦,你今天怎么这么紧张。”

沈凌脱下自己嫩粉色的羽绒服整了整上面的白色绒毛后将它叠好交给了黎敬雪。

“喏。帮我抱着注意别掉地上了。”

这是阿谨回来第一天替她买的冬装沈凌不想被血弄脏如果一切顺利,她一小时后还要穿着这件去和阿谨吃牛排呢。

确定黎敬雪安置好自己的外套后,沈凌原地跳了跳,又脱下了浅黄色的保暖羽绒马甲,独留一件单薄的黑色打底衫。

她用力呼出几口气,让干燥的嘴唇湿润了一点,大力挥舞了几圈胳膊,又左右扭了扭腰。

这是一套很简单的热身运动,也许还比不上中学生的广播体操,但仅仅这几下似乎就激活了什么。

期间沈凌的双脚一直在地上交替蹦踏,速度越来越快,神情越来越专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准备参加五十米短跑比赛的奥运运动员。

基本的热身运动完成后,祭司将一直没放下的手提式收音机关闭挂在脖子上,弹出了自己锋利的指甲,微微躬身。

“我很快回来。”

“您要注意,只是打探一下廷议会主席的情报,不是廷议会的方向……”

“知道知道,别啰嗦了,去定好的地方守住,别让我的羽绒服弄脏。”

如同每一只轻盈敏捷的猫,她只是迅速踩过几个根本看不清的着力点,伸爪向上一勾一攀,就从某个极隐蔽的洞里钻了进去,消失在了总部的结界之后。

黎敬雪独自在原地抱着她的衣服,心里惴惴不安。

她还在后悔自己之前冲动违逆薛谨暗示的行为。

“按照那位大人说的做”,这曾是黎敬雪的本能。

可是……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沈凌是教团公认最“强大”的祭司,拥有最尖利的牙齿与指甲,而她出生起就接受的训练绝不是几堂礼仪课。

准确的说,教团先把她教成一只彻头彻尾的动物,再把她教成一个人。

遇见薛谨之前她能撕裂一切目标生物,操控一个人的命运,调拨整个教团的运势却不知道食用除营养剂以外的食物,不知道使用电子通讯设备,不知道装在塑料瓶里的儿童饮料。

沈凌所受的教育与培养,曾让黎敬雪烦躁又怜悯。

沈凌其实根本不适合当八面玲珑统筹一切的祭司,黎敬雪曾服侍的薛谨才是祭司的极致。

但她却是故意被什么人养成这样,故意被推上了这个位子……

算了。

黎敬雪轻叹一声,转身前往之前定好的地点:这不是自己目前该忧虑的事,沈凌所接受的教育也恰好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教团里根本不存在能够战胜沈凌的存在,不存在那种超出常规的危险。

退一万步,如果廷议会主席就是那位大人之前向她暗示的危险,那根本不用布上如此复杂的局面既然拥有能杀死沈凌的武力值,为什么要龟缩在房间里,连同手下低调了数百年?

那只有谨慎的变态才能干出来。

放轻松,黎敬雪。

只是一次消息打探,现在去做好你的任务,别被那个已经离开教团数百年的家伙搅乱大脑。

几分钟后

“廷议会主席的房间……廷议会主席的房间……”

沈凌记得就和自己换毛期时必须待的小房间相邻。

但在哪来着?

她挠挠头,一边伸出指甲刮坏墙上隐藏的监视用符文,一边加快疾奔的脚步,猛地跃进一间木制廊亭。

现在自己位于教团腹地,已经闯入了迷宫般的回廊。

回廊深处就再也没有任何监视的符文设置了,回廊区域本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符文结界交叠在一起,任何非教团的成员误入这里都会彻底迷路,死在某个角落压根用不上监视措施。

沈凌从来就不喜欢教团腹地这块的木制回廊,事实上,每次因为一些相对重要的事件必须穿过这里办事时,她总会有种惴惴的感觉。

太安静了。

太死寂了。

太……沉重了。

在这片回廊待久了,她甚至偶尔会喘不过来气,走路时沉重无比,简直就像脚腕上戴着镣铐

沈凌小的时候说不清盘绕在这里的窒息感源自于什么东西,沈凌逃离教团时也没心思搞清楚。

等到她回来了,经历了薛谨离去的那三年回到这里,才隐隐察觉出什么。

和三年里她望见下雨、望见薰衣草、望见雨燕或望见身侧空荡荡的枕头时会从喉咙里涌上来的那份窒息感,相通。

只不过,这里的窒息感,比自己那时所感到的还要厚重,浓郁。

重到沈凌想象不出来是谁建造了这里,想象不出来谁愿意长久呆在这里,想象不出……如果这种窒息感,长期压在一个人的喉咙里,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沈凌警惕地竖起耳朵,觉得自己左手边的长廊隐隐传来低喃。

这低喃里还夹杂着抽泣,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是个半大少年的嗓音。

沈凌莫名耳熟,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她从不认识什么年纪小的男孩

也许是在梦里?

不甘心……

为什么是我?

沈凌深呼吸一次,咬咬牙,闭上双眼,原地转了一圈。

她在这个迷宫般的长廊里根本没法快速找到廷议会主席的房间,此时左侧的长廊又冒出了古怪的声音,以沈凌的运气而言这说不定就是什么冒出来的引导提示,但她要确认一下

奇怪的声音又变了变,变成一个沈凌绝对陌生的稚童。

哎,妈妈,什么时候能去看烟花啊,台子上那个玩意儿怎么还没死?

烟花。

沈凌想起薛谨在通话里柔声向她描述的那副美景,她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

……睁开眼睛。

自己的正前方正是那条传来奇怪声音的长廊。

好了,看来没错了,就是这条路。

幸运是不会让她走错的。

沈凌摸了摸脖子上挂好的收音机,又转转无名指上的银环,找到十足的安全感后,她屏息凝神,再次疾奔向前,迅速无声踏过木制地面,就要顺势攀上廊檐,直接隐在阴影里拐弯过去

“砰!”

长廊拐角处突然冒出来的身影吓了她一跳,下一步踏脚就斜了几寸,直接导致那里木雕的装饰品被踢落,一路砸进廊外水面。

响声很大,廊下走过的身影抬起头来,可沈凌反应更快,下一秒她尖利的指甲就滑到对方咽喉的位置,一个疾扑撕裂

对方很危险,这是她第一个反应,因为自己在高度警惕的前提下竟然没有听见或嗅见这人接近的任何预兆。

可这也是她的最后一个反应。

在与那双抬起来的眼睛对视后,沈凌惊愕地收回了指甲,疾扑之下也顾不上找着力点,扭腰侧身避开后,就那么失去平衡,直直摔在了他面前。

“阿谨?你怎么在这?”

那是薛谨。

眼角的泪痣,藤紫色的兽瞳,沈凌绝不会错认的薰衣草气息。

……只除了,比起早上自己离开的时候,现在的他似乎变小了不少。

这是个少年,身高比沈凌还矮一点,身上还穿着厚重古典的衣袍,袖摆宽而长。

沈凌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但气息绝不会骗人。

她摔倒在地,看着他低头与自己对视,所有防备就全部放下了。

“你怎么在这里,阿谨,还穿成这样?”

她嘀咕了几句,又清清自己的嗓子,有点窘迫道:“但是很好看……我是说,你这样看起来挺美的。”

薛谨摘眼镜的时间往往是洗过澡后与晚上休息,因为他如今避免和沈凌睡在一起,又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需要隐藏,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这么直接在白天见过真正的阿谨了。

本就动人心魄的美,少年未长成的精致感,再叠加极衬他气质的重袍……

沈凌咽咽口水,笑嘻嘻地冲他伸出手臂:“阿谨你这样真勾人。我好想扒你衣服玩哦。”

对方停顿了一下,由站立的姿态缓缓蹲下,与她视线齐平。

他眼睛里不含什么情绪,也没有叹气,嘴唇淡淡抿成一条直线,沈凌猜这是因为发现自己竟然背着他出现在这里涉险生气了。

……唉,之前那句话没打岔成功啊。

沈凌只好试着转移矛盾:“你不是也背着我突然跑到这里嘛,今天约好中午去吃牛……”

“是吗。”

对方终于说话了,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很宠溺,同时对她伸出手。

“来吧,凌凌,我先扶你起来。看你摔的,这么莽撞还敢跑到廷议会来。”

沈凌一愣。

……阿谨,什么时候知道廷议会了?

不对不对,阿谨什么都知道,能辨认出回廊里的方位也不古怪吧。

“凌凌,听话。快起来,别在地上趴着。”

哦。

沈凌向来很听薛谨的话,所以一头雾水的她还是选择把问题抛到脑后。

她搭上他的手心,只觉得一片温热。

这是有温度的触碰。

这不是不能给她拥抱的那个阿谨。

这份温度火焰般从她的手掌一路烧进神经,烧得沈凌脑子一片空白,烧得她背后炸出一层冷汗。

她本应感到欣喜,可此刻……

怎么突然害怕起来了?

“阿谨。”

沈凌喃喃道,“你怎么突然有温度了?”

对方拍拍她蹭上灰的裤子,又理理她摔乱的发型。

温热的指尖穿过她的头发,滑下她的耳朵,停在她滑嫩白皙的颈旁。

沈凌脖子上挂着的那只收音机是古董旧货,这衬得她皮肤格外白,看在他眼里也十分格格不入。

“怎么又去捡了垃圾?”他摇摇头,“听话,把这东西取下来,凌凌,我带你去吃午饭。”

之前别人送给我们的新婚礼物,这是一件包含着祝福的礼物。

沈凌不动了,沈凌缓缓把搭在他手上的爪子抽出来。

“你干嘛要这样?”

她小声说,“你干嘛要这么明显地向我表示你不是阿谨?你就是阿谨。你又是在乱生什么气?”

对方缓慢地眨眨眼睛。

“我没有呀,凌凌。”

沈凌感受着他温热的指尖在自己颈侧滑动。

缓缓滑动,又像珍爱的抚摸,又像勒紧前的安抚。

“来,把这个东西从你脖子上丢掉,我们去吃午饭吧。”

这就是阿谨。

她不明白。

沈凌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某个点着红烛的画面,身着婚服的阿谨看上去打算绞死自己一会儿又是寂静杂乱的房间,睫毛间搔着水晶串的阿谨敛眉伏案,半晌从长桌的抽屉里拿出两支糖葫芦来。

这些画面她都不曾见过,却分外熟悉。

这些画面里的阿谨,都是眼前阿谨的年龄。

半大的少年,美艳又宁静……

沈凌在恍惚中作出了回答。

她紧紧抱住了收音机,一如三年来每天的夜晚。

“不。”

“……唉。凌凌,你不乖了。”

摩挲着她侧颈的手,猛地张开、收紧:“那我只能在解决莽莽撞撞的你之前,尽可能地得到一些我需要知道的信息了。”

沈凌的喉咙被用力捏在一起,她张张嘴,没有任何反抗,似乎还想说什么。

“现在我知道那个阴魂不散的东西没有温度,只是极易碎的活死人。”

他另一只手简单粗暴地锤上沈凌脖间的收音机,把音箱的位置砸了个稀巴烂,连同沈凌的胸口也被砸陷了一块,露出可怕的白骨,“而且我还知道你戴着的这个东西很重要,所以有必要立刻毁掉。”

血沫涌上来。

又被勒紧的喉管堵住。

沈凌的脸色逐渐发青。

被砸陷的胸口里跳动声慢慢微弱。

“很难受吗?”

他柔声问,“后不后悔对我伸出手?总是这么蠢,凌凌。”

无论如何,真正的我,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对的。

阿谨永远不会真正伤害她。

即便是那个点满红烛的奇异画面,勒紧她的红色阿谨也在最后放松了手指。

阿谨不会……

“不……”

她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来,面前美貌的少年愣了愣,侧耳去听。

“不甘……”

沈凌挣扎起来,用力挥舞着双臂,锋利的指甲划过他的脸。

只是轻轻一小划,那里却像被刀片砍断一般,溅出极浓稠的那不是血,那是暗红的恶心的碎片

沈凌心中大定。

她的指甲和牙齿永远不会伤害薛谨,如果能够伤害,那么这个东西绝不是薛谨。

可这个东西就是和她的阿谨一模一样,这个东西和她的阿谨没有区别,只除了温度与

“不甘心。”

沈凌说完了那三个字,指甲毫不留情地划开掐住自己的东西。

后者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血腥地被炸开,一如她过去用指甲划开的生命事实上,当沈凌念出那三个字时,他就晃了晃,变成一缕模糊的烟,缓缓散去。

沈凌重新跌落在地,因为之前的窒息感,她抚着胸口咳了好一会儿。

收音机完好无损,胸口也没有破开,颈上没有手指印。

刚才的那个东西是阿谨没错,但不是实体的阿谨,不是独立的阿谨,不是完整的阿谨,是……

是在长廊里呼唤她的某片幻象。

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