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重庆之后，陆晋生接到一份特赦令，这是他一直期盼的，但他想不到这一天会早早的到来......　　距离看守所最近的山坡上修了一亭子，为进去的人送行，也为迎接重获自由的人。　　陆晋生单手扶住亭阑干，怀着极其严肃的心情等待，当落日余晖洒向他的衣袖，他的手不由地抖动了一下，因为他终于看见了李寅成，若不是经监狱长亲自送他过来，陆晋生简直认不出他来。　　他的变化确实太大了，他消瘦了，面容变得苍白了，但是这还不能完全解释他没有认出他来的原因。　　当他走过来认不出他，是因为先前，从他的这张脸上，从他的眼睛里，总可以看到那隐露出对人生的欢乐的微笑，而现在，当他走过来第一眼看见他时，连这种微笑的一点影子也没有，只有一对专注的、善良的和哀伤的探询的眼睛。　　“你要知道，我一直都在等.......等你被释放。”　　陆晋生找不出安慰他的话，只是说：“现在没有哪一个家庭能够免遭不幸，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信仰的话，就很难活下去......”　　“为什么？”李寅成聚精会神地盯着陆晋生问道。　　“那是因为，”陆晋生继续说道，“只要你相信有一个能主宰我们的上帝，才能忍受像她的......你的这样的损失。”　　他突然感到，现在有一位法官监督着他的一言一行，而这位法官的裁决对于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人的裁决都更加珍贵，他现在一说话，就立刻会考虑到他的话会给李寅成造成什么印象，他并不说一些故意惹他怀疑的话。但是，他无论说什么话，他都要以他的观点来评判自己。　　李寅成转身回望那座监狱，轻叹说：“也许我错过了太多，以致于现在的我竟无法面对我自己。”　　“大家都说，不幸，苦难。”陆晋生说：“如果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有人问我，您是愿意还是像做记者时那样呢，或者是从头把那一切再经历一番呢？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一次当鼓吹战争的工具了，我们设想，我们一旦离开了走熟了的道路，就一切都完了，可是新的，更好的东西在这里才刚开头，只要有生活，就有幸福，在前面还有很多，很多，这就是我对你说的。”他淡淡的看着李寅成。　　“是的，是的。”李寅成回答了一句完全不同的话，他说：“我什么都不希望，只希望把那一切从头再经历一遍。”　　陆晋生凝视着他。　　“是的，我再不希望别的。”李寅成肯定地说。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陆晋生叫喊道：“你没有罪过，你活下来了，而且还要活下去，你该清醒些。”　　“我很清醒。”他含着泪对陆晋生微微一笑，“你要我做什么事，我从未违抗过，可我常常害怕，我们要是不谈楚歌，好像是我们唯恐伤害了我们的感情，我们这样就把她淡忘了。”　　陆晋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种叹息声表明了李寅成的话是对的；然而，他所说出来的话又不同意他的意见。　　“难道当真能忘记吗？”他问，“我应该去看看她了。”　　那份凝重长时间停留在他的脸上。　　在小溪旁，有株倾斜的杨柳树，它的灰白叶子倒映在如镜的水面上，在那儿，楚歌曾用金凤花，荨麻，雏菊与紫罗兰编制了一些绮丽的花圈，当她企图挂此花圈于那枝梢时，那根摇摇欲坠的枝干就折断了，使她与花一并落入那正在低泣的小溪中，她的衣裳漂散在水面上。　　有段时间，她的衣裳使她像人鱼般的漂浮起来，那时，她口里只哼唱着一些老歌，好像完全不顾自己的危险，也好像她本来就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这种情况无法持久，当她的衣裳被溪水浸透之后，她就在婉转的歌声中被卷入泥污中.......　　晴朵在她的坟前伫立着，回想起她当年误坠入溪中，她竟颜色不改，最后是李寅成救了她，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楼上摔下时李寅成没有救她？还只因为她是个失贞的女人，诞下别人的孩子，是万恶的世俗杀了她，同时也害得李寅成入狱。　　这时，李寅成走过来，陆晋生只远远的站在路边，他并不想再去洞悉这个男人的内心，尤其此刻作为丈夫对亡妻的忏悔，更不是他能够干预的。　　晴朵看见他的嘴唇和舌头动了，发出了声音，他开始说话了，他怯生生地恳求地看着她，显然他怕她可能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晴朵集中全部精力凝视着他，看见他使出可笑的力气转动舌头，晴朵垂下眼帘，勉强压制住上升到了喉咙的呜咽声。　　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重复着说了好几次。　　“楚歌从未恨过你，即便她心里难过......”晴朵握住他的手，极力隐藏住流出来的眼泪。　　“夫人，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儿。”他发出的声音比先前好多了，更清楚些了。　　晴朵听懂了这句话，哭着跑向陆晋生。　　“晋生，为什么人生中一定要有离别？”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要是我知道......”她流着眼泪说，“也许楚歌就不会死......”　　陆晋生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好像解答他自己的疑问，并且证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他肯定地点点头，又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声音清晰而低沉地说道，“这个世道把她给毁了。”　　晴朵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望着他的脸，哭了起来，他替她擦干了眼泪，哀哀地牵动着眉头，投入他怀有的全部柔情。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对不对？”　　他又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回答。　　晴朵弄不清楚他是否回答了，不过从他眼神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说了一句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温情、爱抚的话。　　“你知道任何人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晴朵依偎在他怀里，满足此刻的一份平静；而他顺从着她，掩盖了所有不安静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