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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世无雪  第十三章:放生    斜倚门扉,她冷眼瞧着那忧心如焚的少年第十二次砸着医馆的门。  拂归总说她性如野马,娇纵刁顽,不肯吃一点暗亏。但她现下宁受这无妄之灾也不肯为那狐狸简单地下一场雪,她讨厌被威胁,原因就这样简单。他以为她会愁眉泪眼地求他,肝肠寸断、哀哀欲绝,蜷缩阴暗一隅念叨拂归的名字。她偏不这样,她偏不悲伤,她就是恨毒了陈拂归,恨他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恨他就这样白白糟蹋自己的命,恨他无药可救!她越想越恨,抱臂胸前,左脚轻轻一勾挂在门板上,眼风阴冷似刀,白色披风猎猎飞扬,满耳风声凄凉。  她想起了苍夙令她闻风丧胆的八字箴言。  ...... ......  “无情?”她眉一高一低,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湖水般眼眸,“我连雪貂也不能喜欢?我还喜欢雪呢,那连我自己也得讨厌?还有你的眼睛,我连...”  他漠然道:“无情并非麻木不仁,而是要你无不可失,无所必得。”她似懂非懂地缓缓低下下颌,又赶紧抬头问,“...什么意思啊。”  “这世上,你最在意之物为何?”  她果然兴冲冲地答:“雪貂啊,我最喜欢雪貂了,它们...”  “若是世上再无雪貂,你不可为之哀吟;纵然世间雪貂无数,你不可据为己有。”他面无表情道:“万象如清风穿心,水流无痕,得之无幸,失之无憾。”  她却出乎他意料地一笑,甜声问了句,“雪神,那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啊?”  “苍生。”  “得之无幸,失之无憾。”她有样学样地念着,然后贼兮兮地一笑,“就是说天下苍生死绝了你也漠不关心?”  “生死有命。”他眼中有蜻蜓点水般闪过的残忍,“凡间若荒,必是凡人自业自得。”  “......六百年,只要做到这八字就能飞升成仙?”她忍俊不禁,又被他严气正性硬生生吓退了笑意,目光躲闪中悻悻低语,“可我不想活成木头啊...”  ...... ......   得知无幸,失之无憾。  身旁景色转换如书翻页,她却无动于衷,因为合目也躲不过一幅幅画面撕开黑暗.青面獠牙地冲到她眼前。她卸甲丢盔、拱手而降,安心做有口难言的看客,眼瞧他魂归天外,眼瞧他含笑九泉,却连嘶吼也只能献给自己听,而这绝妙的残忍就是他口中得知无幸、失之无憾的神族的恩赐。  ...... ......   “让雪,过来。”  她心虚地转着眼眸,一路步履维艰蹭到他面前,难得恬静地笑笑:“苍...雪神。”昨日那赤蟒因她脱口而出“苍夙”二字就把她毒打一顿,她可不敢再冒犯天神威严。  他从袖间取出那冰蓝色珠子,她五官痛苦地往一处揪着,像包子似的一道道褶,口中叫苦不迭,“不是...不是前些日子刚试过一次?能不能隔些时日...”温冽旋即在旁一尾抽来,恶狠狠骂道:“你当这是与你商量?还敢回嘴!”  苍夙只用温柔而清冷的眼神给了那蟒蛇无声的警告,她总算气焰弱了些。  那灵珠名为“经年”,他亲拟的名字,包罗幻境千层,一次便是人间一生,无论在幻境中发生什么都需宠辱不惊,木人石心。此物就是令她魂惊胆落的“无情”一炼,莫说六百年,就是六千年她也长不出那颗超然物外的心。她依旧是追着雪貂疯跑的丫头,没法道貌岸然地掩去满心悲伤,望着深爱之人冷眉冷目地说出“生死有命”四字。  清冽蓝光从头顶洒下,她凝着愁眉苦脸又踏入了一道全新幻境。上次变成了一匹白马,因她对主人心生怨怼而以惨败告终;上上次是一歌姬,因她与恩客大打出手而被苍夙面色深寒地瞪了许久,还道:“莫论得失,先是你这一身戾气就是头等难事。”;再上次好像成了孤魂野鬼,可她不愿凄凉地飘在荒郊野岭,非要下山去吓那些城中百姓,掀起人间惨叫连连。她怎么看都与那八字此生无缘,可苍夙非是不肯放过她。  她试过千式百样的命局,也有论千论万的败绩。只好心惊胆战地与苍夙商量,“雪神,我真的度不过经年啊...没完没了地试下去不是空耗功夫...”  苍夙认真听下了她略显心虚的抱怨,微微一笑道,“你性情顽劣、戾气满身,何种命局都无法安之若素。可等你败了千次、悲了千次,终有一日,也会放下执着。”  可她实在冥顽不灵,千次万次也休想冷却她世俗聒噪的心。  “如今,何事最令你念念不放。”  她不假思索地笑道:“你!我想每日见到你!”  自此后便是他定下的百年一见,他说,百年后她便不似今日执着,不信不妨一试。不愧是神,随手一掷便是凡人口中贵阴贱璧的百年。她不知祸从口出,轻描淡写的一个回答竟把自己害得这样苦。  百年后,寒川重逢。他翩然而降,如雪中飞鸿。清水光晕伴袅袅白雾将他笼住,令人心倾神驰的松木清香厚而暖,与那冰清水冷的眉眼截然相反。她呆呆仰望着,眼中满是痴缠,可他只是悠悠停在眼前,攒眉蹙额,吐气幽凉,“毫无长进,那便再来百年。”  她神思恍惚许久,才涩然一笑。  ...... ......  她再不愿做什么仙,起初只想与他形影不离,如今方知成仙就意味着她再不会在意他,是条自相矛盾的歧路。难怪他当时听过她信誓旦旦的话后露出不以为意的一笑,原是不与稚童辩驳的气度。  “我爱你,素凉姐姐...素凉。”  一旁的陈拂归眸中疯魔恐怕胜她千倍,她想,便是这样轰轰烈烈地死去也好过那些与天地同寿、铁石心肠的神仙,哀莫大于心死,若不能纵情快意,何必一活?  幸而他在命绝之际怀中还残留着薄素凉的体温,心愿已了,含笑九泉,幸而如此。  ************************  朗华饶有兴味地观望着,拨着水葱似的指尖,雍容不迫,笑意却锋利。不料这小雪妖会如此傲骨磷磷,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壮烈。  天边是苟延残喘的黄昏,他心不在焉地折下一枝霖婴,转着花茎。夜色渐深,冬日总是黑得这样汹涌迅猛。  一滴冰凉跃在脸颊,他眉间一蹙,抬手拭去,才发现是一片雪。未及多思就紧忙移目看向让雪,却见她仍满脸阴沉地矗立往日那一幕幕戏里,并无反击之力。心蓦然一慌,猛地扭头,恰好迎上一双澄澈如水的眼。  “...雪神,呵,怎会来我这小小芒山啊?”他露出狡黠的笑,眼波悠来晃去,分明已洞穿他的心思却还要明知故问。  明晃晃的大雪压向了山冈,朦胧白影晕开夜色。天姿秀出,超尘拔俗,一张素如纸的面庞抹杀天下艳紫妖红,眼中有清冷傲气和不谙世事的微微失神。  朗华眸色渐冷,笑却未央,“你是天神,劝你一句,可别为个小妖出头啊,这罪过可比有狐大得多。”  “放了她。”他面色沉穆,字字轻如飞烟。  “放她有何难。”朗华笑靥如花,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连连颔首,“只是你可想好了,身为天神居然明目张胆地包庇妖孽,啧啧啧,传将出去可怎么是好啊?”  他无意与雪神交战,徒生是非而已,有狐那一战伤痛未消,他可不会蠢到再与谁大动干戈。于是丝毫不给苍夙出手的机会就痛痛快快地把让雪甩在了他脚边,目光炯炯地盯着苍夙微微一动的面色,笑里藏刀,“喏,完好无损地还你。可天君那该如何应对呢?还是立刻回去编些说辞吧,啊。”  他轻挑地与他涎眉邓眼,攘袖而飞,春风满面。  让雪黯然起身,动作比往日迟缓许多,也无力再笑,声音低沉而微弱,“...你来了。”  “与我回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来。”她幽幽道,“救下我只会给你招灾引祸,不是说什么得之无幸,失之无憾吗,何苦来呢?”  他没料她如此反常,蹙额道:“听你之意,我应将你弃之不顾?”  许是被那狐狸耍得疲惫不堪,她现在有些神志不清。夜中昏昏浩浩的雪仿佛一眼温柔得令人心酸的凝睇,她轻轻眯起眼,笑意忽明忽暗,“我不会再回去了,什么寒川,什么让雪,都不会回去了。我不会成仙,也不会再折腾说去什么灵鹫山,你放我去吧...任我天生天灭,求你了,别再用结界困住我。反正不管是在你那里还是被狐狸捉去,都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而已...你说得对,我不该存活于世,根本不该......”  她踽踽而行,与他擦肩而过,双眸灰冷,目不斜视。额前苍白乱发挡去了半只眼,自嘲的苦笑扎眼地刻在唇畔。白衣纷飞,像一张与风负隅顽抗的纸,尚不自知将被撕成碎屑。  ...... ......   “美人儿!美人儿!”  将一双微微下耷、无辜可爱的眼睛笑成两只月牙,那笑容像初融的雪,不必亲尝便知其清冽甘甜。她好奇地盯着他瞧,怎么也不肯移开默默放光的眼,毫不认生,沾着一身人间俗气,不知为何就突然兴高采烈地啧啧称羡,“你可真美!你是神仙吧?我居然看见神仙下凡了!你是什么神啊,你为什么...”  他清冷眼风轻轻一挥,她灵敏地自觉不妙,忙闭口藏舌。  “名字吗?我叫让雪,我也不知该取个什么好,青围山下那个小村叫让雪,我就跟着取了这名字。”她嘻嘻一笑,眼睛又笑得消失了,鼻尖还晃着一点阳光,“你叫什么呢?”  ...... ......   “你不喜欢妖啊?好啊,什么都好,能见到你就好了。”她仰头看他,眯着弯弯的笑眼,额前几绺白发扫过晶莹如雪的脸蛋。  ...... ......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她微微偏着头,粉妆玉琢,娇俏烂漫,“我们都是雪嘛。”  ...... ......   他冷冷道,“你可知附赘悬疣一词何意。”  她茫然地将头摇来摇去,他昂首不再看她。  “多余而无用,正是你。你本不该存活于世,一片雪,宿命便是融化。”  ...... ......   她眼神倔得像是长了钩子,钩住他便不放,爽利道:“成仙便成仙,总有一日我能光明正大地站到你身边。到那时你便不嫌弃我了吗?肯让我随时见你了吗?像这样百年一见,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模样...”  ...... ......   “雪神...我终于遇见了一个难离之人,为何不能随他而去呢?我不是良金美玉,也无法高山仰止...更不可能剪除情思万缕,高高在上地活在苍生敬仰虔诚的目光里,我要那何用?我连...连他都找不回来,我哪管得了苍生?”  ...... ......   “救下我只会给你招灾引祸,不是说什么得之无幸,失之无憾吗,何苦来呢?”  ...... ......   “反正不管是在你那里,还是被那些狐狸捉去,都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而已...你说得对,我不该存活于世,根本不该......”  ...... ......   他缓缓回眸,那道凄清的白影碎落成雪,被风轻轻一带就不知吹往何方。而他只是凝望荡然一空的后方,无声放她离去。  妖非妖,仙非仙,他勉强了她五百年,抽干了一颗天真烂漫的灵魂,让那色若春晓的笑靥欲哭无泪,犀利地自嘲自娱,满面迷惘,无助而决绝。  是他亲手将一只春风里的彩蝶活生生缠裹成茧。  他是天神,泽被苍生,救焚拯溺,到最后却唯独不肯放过自己的化身。怎不发噱,怎不荒谬?一枚碎片而已,他竟被那“妖”字吞噬心智,怎么看她怎么碍眼,只因那是他不能言说的耻辱而已。他视她如污垢,只求涤瑕荡垢,向来如此。  可她也是她,不只是他的化身,而是天上人间、碧落黄泉,独独的一个她。  ************************  能在这寻常的人间一角见到白,她深觉新奇,连带着看他的眉眼都格外新鲜。  如一道春雪漫不经心地落在眼前,他唇角噙着抵过万语千言的一抹笑,只是看到她,眼里便亮起了简单而温柔的光。  他打量这身颇有滑稽却也算不上荒唐的道袍,笑比风淡,“怎将我送你的白衣脱下了,辜负我一片好心。”  他们在篱笆院内闲话家常,全不似一个刚从冥界杀出重围,一个曾身陷囹圄万念俱灰。白龄绥笑意昭昭地将此事一句带过,“看腻了白色,当然,除了你。你自然是令人回味无穷的。”  他觉得这词用得颇为诡异,无可奈何地一笑,抬起修长如花茎的手指拨弄她耳边碎发,无意间划过了一点苍白肌肤。她低眉浅笑,望着脚边那只再熟悉不过的黑狐,若有所思地问:“这是那孩子?”  他颔首,“有狐...”  “还未醒呢。”她自然明白他要问什么,眼神向内屋一瞟,抢着答道:“还真是休养生息,整日从不离床。”  “他养伤全靠重炼魂魄,那孩子的身体不过是一枝一栖,也许反而还是禁锢,依靠那身子使不上什么力,束手束脚而已。”  她轻描淡写道:“他的命...还是能留则留吧,虽说我不认为有狐肯饶过他,但...残杀狐狸的是他父亲,与他并无关系,也不是...非死不可吧。”她越发词钝意虚,这道理固然顺理成章,却不适合讲给狐族。白大概又要讽刺她越发像凡人了,柔茹寡断、婆婆妈妈。  幸而他只是轻声一叹,虽是勉为其难,好歹也应下了,“我尽力而为。”  月落星稀,天露微光,有狐幽幽醒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看似又要昏昏欲睡的模样。白龄绥轻步走近,不禁莞尔,他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还真逗趣,可她胆小如豆,不敢笑出声来。  有狐见了白,沉声问了一句,“冥界如何。”  他细声慢气,如溪流涓涓,“神族自然进不来无涯之海,不足为虑。而那些枭蛇鬼怪么,都是慕你名而来...虽有棘手,倒只是皮肉之累,百不当一,无碍。”  “那便换过来。”他心不在焉道,“狐族再无仙神,我必斩草除根。”  “别急,先与你看样好东西。”白气定神闲地一笑,自袖间取出一枚樱花瓣似的鲛鳞,挑在指尖,伸到他眼下,柔声道:“西海鲛鳞,冥界所得。于你功力恢复有无穷裨益,权当锦上添花吧。”  有狐接过,忽然想起一事,便皱眉问他:“神族未曾在冥界入口设伏擒你?你可曾受伤?”  “神族么...”他清凌凌眼波刺下针尖似的细密寒光,“擒我做什么,已是自顾不暇、捉襟见肘了。苍夙现在与他们反眼不识,都闹到天君那去了。”  他这几日潜心休养,哪知这等大事,不免一惊,“苍夙......神族对雪妖出手了?”他不信那雪神真敢为一小妖对神族宣战。可白却默默含笑颔首,有狐将信将疑,眉结未松,“为何。”  白无奈耸肩,“我也不知,大概他觉得失了面子,也是个心高气硬之辈”他这“也”字意有所指,有狐听出他话里有话也不予理会,冷声道:“战果。”  “那些神族不依不饶地闹到了天君那里,指责苍夙包庇妖孽、理应受过,并将雪妖交由狐族处置,永囚于荒川以防其祸乱人间。天君自然觉得合乎情理,就允了他们,可苍夙却疯了般当场伤了朗华,如今恐怕还恋战未收,神仙打架可非须臾之事,我看只怕要耗上几日。”  有狐默然,百思不解他何出此举。白眼瞧他艰难苦思也一头雾水,浅笑着劝道:“不必多想,就当他疯了,反正于我们百利无害。”转念一思,他笑靥渐盛,仿若风清月白,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看来真是因果循环,事有轮回,他随手捉去了龄绥,如今却被神族擒住要害,方寸大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间这话说得正是。”  有狐终于魂归其身,沐浴在西海鲛鳞淡红色光晕之下,仿佛血气缭绕,似游龙舞蛇。这一枚不过三百余年修为,虽非绝品,好歹聊胜于无。一缕缕红雾湮灭于睁眼的刹那,他眼底沉着幽冷的杀意,厌恶地瞥了一眼此刻与死尸无异的男童,双瞳冰冻,几丝银红的血懒懒幽幽地浮而又沉,唇边犀一斜,杀意渐浓。白适时地想起龄绥的请求,便淡淡提了一句,“何必脏了手,他已瘦骨伶仃,若是弃之不顾过不得几日就一命归阴了,反正终是一死,若经了你手没准还会变成哪一世的天劫。”转念一想,他眼中倏然作作生芒,笑叹,“险些忘了,你本就天劫将至,还逞凶斗狠去与那雪神胡闹...真是,无端让给敌方多少先机。”  有狐却不领情,倨傲地嗤道,“是她求你吧。先放走罪人,现在连无能小儿也要救,贪多无厌。”眼中狠厉地擦过仄仄寒光,“我非要斩尽杀绝。”  白微微移眸,不忍看那孩子化作一汪血泊。  灵狐尚属同族,只因生错了血统都能被他痛下杀手,何况这些无辜的人间幼童。好在他本就不怀希望,如今也不痛不痒。他知道白龄绥也不会为此有一瞬间的神伤,她想救这孩子只是本能,不含任何炽烈私情的本能,她怎会想不到有狐不肯饶他?对此也只倾注了一丝忽略不计的希望而已。  “芒山战事未休,你回去。”  “胡闹够了就快回来。”他与有狐会心而笑,“让雪就先别招惹了,雪狐一族与苍夙都为她争破了头,我们可先云端看厮杀,最后坐收渔利。”  “白龄绥...”  “她没等你醒来,笑称自己滞留在此也无用,向我问了白龄漫的处身之所就匆促离去了。安心,我已交待她找到龄漫后就一同回到芒山。有狐...”他淡然笑道:“那个什么狐咒以后再用不着了,无须以此牵制,她以后不会再离开我们了,对吧?还有...如今结界已除,按理而言她已无用,不必再替你赴汤蹈火,那你是否还似从前所想,结界一破就立即取她眼中碎片?”  有狐微怔,绝非有意想起,只是不知为何就闯入了脑海。  ...... ......   “我重伤在身,还需一些时日,不知他能在那鬼蜮之境撑过几日。”  “若有狐骨碎片呢?”  他微眯起眼,“你是何意。”  她抿嘴一笑,“就是你所想之意。不过是一只眼,你便是拿去我也不至于一命归阴,还有一片嘛。”她还冲他眨眨眼,他依旧是面色阴寒,“此事既因救你而起就不能因伤你而终,否则从头到尾都是自贻伊戚。”  ...... ......   他这几日似是忘了芒山结界已破,还留她何用?左不过为那两枚碎片,什么不能因伤她而终,他都说了些什么?  有狐积羞成怒,面色阴郁。白预感不祥,可瞧他微有怔然的神情又不像听不进规劝,而似另有隐忧。  “有狐。”他语重心长地叹道:“还不明白么?她是伙伴,不是工具,更非奴隶。我族虽仇恨凡人,但若只对一人网开一面也不算违逆族规吧,只通融这一次难道也不行?”  ...... ......   “主上,还要等多久?”  “七日。”  “好。七日后,我们回芒山。”  ************************  今日是人间小寒,冷月寒星,风紧而涩,狐裘大氅也无从防范的阴寒无孔不入,冻红了行人脸,又催人健步如飞。  若说此夜欠了什么,便是雪了。  那醉汉揉揉眼,没想到老天还真解人意,就这样应景地飘下了雪。他撂下仰得发酸的脖子,平视前方,那玲珑瘦小的姑娘踏雪而来。白衫白靴白披风,瞳孔黑而幽亮,像被两汪清泉泡着。唇角噙笑,身上清瘦,脸庞却微圆,莹白泛光的脸颊饱满,水嫩嫩的白腻不似妆成。  他再一恍神,那小姑娘竟凭空消失了。他自嘲地哈哈一乐,看来今夜还真是不胜酒力,连幻觉都找上了他。  让雪钻进北国城中一家酒肆,坐在墙角看说书先生口沫横飞。酒香四溢,语笑喧阗,冬夜怎也不为过的热烈流转嬉笑之间。热气袅袅,铜壶里烧着呛人的酒,堂中雾气蒙蒙。她斜坐托腮,唇畔一点可爱的细肉被粉拳挤到一处去,懵懂地望向那些拍手称快的客人,很想拽住一个问问说书先生口中的“陈秭镇”是何人,为何听到他命丧黄泉后这些人会载欢载笑,他是他们的仇人吗?为何这样遭人痛恨?  她对故事中那金戈铁马无动于衷,耳朵只在听到“克妻”二字后警觉地支起。蓄着八字胡的说书人讲至兴起,滔滔不绝,“列位或有耳闻,南梁那战神平生最为人诟病的便是这“克妻”二字,他此生啊足足成了三次亲...”  “不就最近那一次吗?!”底下立刻有人激烈反驳,说书人淡然一笑,“常人只知几个月前那一次了,其实早在他还是一无声无臭的校尉时就曾与黎丘一大户人家的千金结为秦晋,人也接来、堂也拜过,他却好端端的悔婚了!你们可知为何?”  台下不约而同地摇首,极其配合。  “是有一女子抢亲,孤身杀来陈府搅了这婚事!”  语惊四座,台下一阵鸦飞鹊乱,让雪也是目瞪口僵,望向那洋洋得意的说书人。正目不转睛时忽然有道影子贴了过来,竟然径直坐她身旁。她微微一怔,与那人面面相视,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为何坐在这里,不是还有许多空桌?”  那人身披银灰大氅,浓眉大眼,面相富贵,举止作态却略显轻浮,饶有兴致地以目为尺,细细为她量身,还故作风雅地一笑,“这些风流韵事不过以讹传讹,似姑娘这般清新出尘的美人不必学那些莽汉在此凑趣。外头风雪漫漫,姑娘可带伞了?过会儿如何还家呢?”  让雪不耐烦地横他一眼,这人根本瞧见她脚边无伞还明知故问。她向来心直口快,也不知此人究竟为何与她东绕西绕,直接回道:“与你何干?别打扰我听书。”  “...第二回呢则是口口相传,说九年前本应是他与一女子佳话终成之日,可正是那日陈府满门尽灭,没留一个活口啊!正逢黎丘狐患成灾,他那青梅竹马的小女子也被狐狸咬死了!唉,惨绝人寰!”  让雪倾耳注目,听得浑身不敢松劲。那锦衣华服的苍蝇又在她耳边嗡嗡,“在下侯海承,敢问姑娘芳名?”  “...好容易这第三回算是凑成了一对并蒂芙蓉了吧,又闹出那震天撼地的事来。陈府现今大势已去,那如花似玉的娇妻也不知下落啦,这不是克妻又是什么?看来那陈秭镇啊就是和尚身、道士命,注定一生孤苦!”说书人摇首长叹,底下哄笑一片,送酒下肚,让雪的心却在人群中蓦然酸涩。  一生孤苦,谁又不是如此呢?  自那日芒山雪中一别,她便辗转尘世,钻进了酒肆茶馆、街头巷陌。嗅街边馄饨摊的香气,赏倚门卖俏的佳人,静观熙来攘往、飞雪如花,未有一片沾身,未有一人入心。  再无一人及得上那年雪中之人,漫天鹅毛大雪,他苍白而灿烂,是她一见如故的少年。  或许也有,只是她从此为他眇了双目,再难发觉。  思及此,她莞尔与那油头粉面的贵公子说道:“你这与我没完没了的,可是喜欢我?”那人明显一怔,随后款款笑道:“姑娘性情爽利,还真如...”  她食指轻绞一绺青丝,许久未涉人世,对自己这变作满头青丝的模样还有些新鲜,目光微微用力地望着那张陌生而平凡的脸,从风情万种的青楼姑娘们那里学来一丝精明的媚意,“我问你啊,你怕冷吗?”  “...”那人脸僵得像吞了只苍蝇。让雪仍自顾自地眉欢眼笑,扯他那件大氅不屑道:“看你这装束我也知道你畏寒,你若喜欢我就得跟我去一极寒之地遁世离群、枕冰啮雪,你受得了吗?”  那人霍然起身,冷笑着骂一句,“莫不是个疯子?”她也不屑地“嘁”了一声,猛一甩袖,起身便走,却忽然听到邻桌一声粗犷的笑。  “闷了几日,终是下雪了啊!咱这地界何时在隆冬断过雪?今年也不知怎的,有一阵没一阵的!”  “今冬的雪是较往年浅了许多,怪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她蹙额生疑,这四面环山的小国向来风雪蔽日,她才敢驻足片刻,唯恐给他招风揽火、惹上是非,怎么自己反倒成了解救黎民的甘霖?就算他包庇妖孽、纵虎归山,天界恐难轻饶,可也绝不会在这茫茫雪季停了他本职吧。再说他是天神,又不是哪路不成气候的小仙,怎会如此轻易就一蹶不振?  她推门而出,迎面刮来细雪寒风,惹得身后那些大汉骂骂咧咧。  待到腊尽春回、乍暖还寒之时她便离开人间,去冥界的无涯避祸。记得她那判官朋友灵落说他去了一趟无涯,若恰巧未还便可投奔他去。无涯虽可抵御神灵,其中险恶却远胜神仙千倍,千式百样的枭蛇鬼怪、魑魅魍魉躲在那暗无天日的海底兴风作浪,简直是妖界盛会。  如今没了苍夙庇护,她更该潜心修炼,就算堕落成妖也不能任谁都将她轻易捉去。她无意称霸一方,只求换得一身自由,不再劳烦他屈尊降贵前来相救便好。  漏尽夜阑,路上行人也寥寥可数,这样狂乱的雪夜众人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围着暖炉,要不就聚于酒肆茶馆和风月之所,无人忍得下外面刻肌刻骨的寒冷。  像陈拂归那样的傻子,毕竟众里难寻。  她自顾自地一笑,忽然一条血红纱裙扑进了眼中。她缓缓抬眸,与这雪夜里身着红纱的女子打个照面。  “追杀到这来了?街上还有人呢,莫非要现在动手吗,温冽。”   一袭红衣鲜艳欲滴,在朦胧夜色下幽怨如厉鬼。她面颊苍白,毫无血色,偏偏唇色殷红得似一滩干掉的血。  “雪神命你冥界避祸。”说罢转身便走,让雪还是头回见她如此利落,竟连尖嘴薄舌都省了,不免奇道:“不是来捉我回去的?我还当苍夙改了主意。”  “滚去冥界!少废话!”温冽终不是藏怒宿怨的脾性,听她这轻松的回嘴之后刹那间如烈火烹油,转身大骂道:“狼心狗肺!他代你受过,你倒浪迹人间逍遥快活!那个有狐怎么还没灭你元神?!累赘!从一开始就该把你拱手送给有狐!”  让雪低眉浅笑,不愠不恼地回她道:“可他不仅没送,反还来救我,你奈我何?”那双月牙眼温柔无害,笑却如寒针刺人,“他留我一命,我自感恩戴德。我也自知动辄得咎,那就苟安一隅,活在暗无天日的冥界总可以吧?我不会再为他惹祸,你大可放心...他现在如何?天界...是如何处置的?”  温冽耸肩冷笑,“呦,假情假意个什么?什么处置不都是因你而起吗?!只会在这动动嘴皮子,送几句不痛不痒的哀叹,他却受着货真价实的苦!我怎就想不通,他为何全力回护你这废物!”  让雪满面冷漠,“你说不说,不说就走,何必与我在此相看生厌。”  “我说,难道你真蠢到还未发觉此冬无雪?!”温冽苍凉地一笑,靡颜腻理的艳色也黯淡了几分,“包庇妖孽,对神灵来说是何等罪过你可知道?他被贬下凡受七世轮回之苦,所以这七世里,人间再无雪落。”  风声倏然刺耳,她柳眉倒竖,脱口惊呼,“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