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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美人骨  第六章:狐城    白龄漫接下龄绥的位置驱车策马,路上总不忘悻悻回望,果然又在与那两只尚未足年的小东西较劲。  “不是说只有你们偷跑了出来?究竟怎么回事,再不说明白就仔细你们的皮!”她耳尖红得惊心,一种病态的凄艳从眼底汩汩外流,消瘦而锋利。两只狐狸抖成一团,脸埋尾里,连叫声都憋得紧。她见状怒火中烧,忍不住又要叱责,龄漫看不过眼,就没什么底气地插了句,“姐姐...它们跑出来多日了,哪知这几日的事...”  白龄绥阖眸倚在车中,随着路上的坑坑洼洼一同颠簸。  “别伤心。都是主上不在,小东西才一时贪玩溜去人间,这才惨遭凡人毒手...你也听了,是不知从哪乌泱泱涌出的一群狐狸,不是那些猎户乌泱泱侵入芒山啊。白哥哥他们许是忙着应付那些老神仙,就没顾上这些顽劣的东西。”  她心口刀搅似的痛,双眸半睁,额上渗着冷汗,沉声道:“听说有些猎户会活剥狐皮......”  他听了神色一萎,惊道:“活剥...不该有这样残忍的人吧,活与死有什么分别,为何还叫它们多受这罪?”  她耸肩冷笑,低声道,“不就为了围在颈上、穿在身上舒适些吗?皮又没剥到自己身上,哪个知道痛呢?”  龄漫一时无话,目视前方,忽然破颜一笑,幸灾乐祸道:“姐姐安心,等主上回来啊,那些人自会遭报应。”  听到他的名字她才稍稍心宽,只那双飞扬的眼似剪剪秋水,又是清冷又是自缚。  天色向晚,龄漫特地停下问路,生怕一路策马扬鞭却是南辕北辙。他蹦蹦跳跳地返回车上,开口便笑:“姐姐,那人给我指了条近路!说是有桥重新修葺过了,不必再绕回黎丘,从这走就最近!”她消瘦的面颊阴霾依旧,“修桥?看来那破镇子确实不同往日了,车马簇簇,定是为了狐裘。”龄漫悻悻藏起了笑脸,转过头二话不说驾车前行。他二人一整日粒米未进,原来百爪挠心的时刻连饿是什么滋味都不记得了,除了喂马问路之外再没歇过。  将过桥时,两只小狐狸忽然躁动难忍,白龄绥正茫然,就听龄漫在外头厉声叫道:“姐姐!桥上有狐狸啊!三只!啊...四只!五只、五只呢!”她抢身而起,一轮明月斜挂天外,墨汁似的湖面波光粼粼,石拱桥上人满为患,两只小黑狐和两只小青狐瑟缩在那只体型硕大的双尾银狐身后,它灵动的尾正一下下颠着一人头颅,目似含笑、银光映血,通体光华奢靡醉人,好似三千宫阙熔为一身,放眼一看便知与身后那两只弱崽不同。哀啼如笑,叱咤生花,招摇着一双银色长尾,眼里荡起咄咄逼人的光。  龄漫指着它笑:“姐姐快看,好狐狸已杀了三人啦!”  她跳下车来,龄漫急欲跟去凑热闹,却瞧那两只小狐狸放心不下,便在马车上守着它们。她拨开这个、推开那个,径直穿到风暴中心,但见四名壮汉围着银狐和小狐狸们,两个手拿麻袋,一人挥着斧子,一人抡着弯刀,口中还骂得热闹,“这畜牲!成精了不成?!”  她窝了整日的火正愁无处宣泄,狠了眼神,冲那背对她的壮汉便是一脚,正踹他根骨。面前这“黑山”一个踉跄轰然倾塌,那满脸杀气的银狐才瞧见赫然露出的她,惊得连人头也不颠着玩了,迟疑着退却。  人们瞧这凭空冲到跟前的女子一身道袍,黑衣玲珑,身姿颀长,长眸快飞入发间,唇角一抹冷笑,一时之间竟都懵在原地,指指点点都暂忘了。那几个对着狐狸瞎比划的壮汉死声赖气地挑衅几句,她只字未回,径直走向那面色已有松动的银狐,微微启唇,“跟我走。”  那几人瞧着打扮也不似猎户,只像偶然路过、见了狐狸突起歹意的凡人。银狐可是比白狐稀罕百倍的奇物,向来只有声名煊赫的巨贾和官爷才用得起,寻常百姓连根毛都难见。他们岂肯放过这等发财的良机,登时围着她喝道:“道姑!去别处降妖吧!这狐狸叫我们先瞧见!自然归我们!再说孽畜都杀了三人!怎能放它生路!”  白龄绥像是才瞧见身旁有人,抬眸道,“滚。”  那人分明不甘,却又不敢惹她,只因乌察夕这莫名其妙的法规,举国上下皆是以貌取人的风气,地痞无赖可当街痛殴老妪,唐突美人却要先砍断四肢、再当街腰斩,他固然不敢为了几只狐狸犯这重罪,却也被那明晃晃的银光馋红了眼,不肯放她离去。白龄绥久居宫中,一时忘了南梁子民也被逼着遵从乌察夕那套歪理过活,还当这人只是不敢当街与她争执而已。那银狐仍旧恋战,盯着这些凑热闹的乌合之众不肯离去,非要杀个干净才罢休。白龄绥瞋目而视,如盆冷水兜头盖下。恰巧此时人群中冒出一个稚童,朝它砸着石头,还嘻嘻哈哈地骂道:“臭妖怪!该杀的臭妖怪!砸死你!剥你皮!”  她闻声而动,改为掉头冲他走去,面无表情地问:“你说什么?”   那男童龇牙嘲笑,“它都杀了三人了!臭妖怪!你不正是个嫁不出去的女道士?!你快杀它啊!有没有点真本事啊?”  她蹲在他面前,一副很好相与的模样,开口道:“既然杀了三个,也不吝第四个。”那男童还似懂非懂,她竟抓着他的头就往地上砸,在一片惊起的惨叫声中,自己面无表情地低喃道:“杂碎,我手中若有剪刀,早剪了你舌头。”  只这一下当然不至死,那男童又惊又痛,登时哇哇大哭。该是个偷溜出来玩的,父母皆不在身旁,几个妇人将他围住百般关切,不忘对她赤口毒舌骂一通。龄漫却再坐不住了,一个箭步冲来护着她,瞬间更是鸦飞鹊乱、鸡犬不宁。  那银狐本性嗜杀,见这乱糟糟的一团更是烦躁不堪,一步腾空而起,急欲食血。她本也无意阻拦,只挂心那几只尚未足年的小狐狸,目光一扫,果然瞧那几人绿着眼迫不及待地就朝它们扑去。她当即暴怒,对那银光吼道:“回去看好它们!”说话时那男童忽然疯了似的缠上来,不依不饶地对她又咬又打,惹得龄漫当即气血上涌,与他二人拳打脚踢个没完。  白龄绥本就焦头烂额,忽又雪上加霜,望见远处一队官兵执炬迎风,按着腰间长刀,风尘仆仆地赶来。她心慌意乱地拽过龄漫,回身正见那银狐啃着一人脖子就不肯松口,眉目一寒,一把扯住了它的尾巴,银狐面色不善地转头看来,她开口便骂:“走!再磨蹭先剥你皮!”  它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那干尸撂下,漠然回她一句,“急个什么,好容易来一趟人间。”  白龄绥怔了片刻,听到身后遽然间山崩地裂——  “果真是妖怪!还说人话!!”  “妖怪、妖怪啊!!”  她倒不很在意它将这里闹成个打翻的染缸,只怕撞见什么道士。这狐狸不过唬一唬寻常百姓的能耐,随便哪个半路学成的都能降了它。那些道貌岸然者忌惮的是芒山、是有狐,可不是山中某只势单力薄的小妖。她正欲再言,忽然余光见天边凉光微闪。抬眸,那轮美人面似的圆月中孤零零飞出了一抹白影,秀长身姿,袖若飞羽,好似海上孤帆、空中白鹤。她还当自己看花了眼,低眉细细打量,才惊觉这天仙下凡的场景确然非梦。  似有一条云桥风路架他二人之间,那白影心无旁骛地迎面飞来,笔直而飒然。她看得怔了,想起那日的雪神,不由得心尖一颤,下意识地后躲。  直到那人真容浮现,她才是惊得手脚冰凉。  “你怎会来?!”  语声甫毕,他恰巧也足尖点地,微扬下颌,一点将退未退的笑挑在了唇角。眉目是流淌的水墨,没一点纷杂,尤其眼里映着她时。  那群官兵如蝗虫般压来,骂骂咧咧地将众看客赶到一旁,不防眼见一人从天而降,当即个个吓傻了眼。  白吐息幽凉,挥散着芒山淡淡的冷腥。他面相波澜不惊,白龄绥却从中瞧出了一股疲惫。她一步迎上,又惊又喜又是心疼,还未开口,他便先抚上她脸颊,柔声笑道:“瘦了。”  “结束了?”她喜上眉梢,“都结束了?他回来了?”  他遗憾地摇首,“我是来告诉你,莫回芒山。”她听了还未怎的,倒是龄漫先垮下脸来,“为什么啊?!”  直到她腮边被拂乱的发丝都被他一一理好,他才笑道:“此地纷杂,换一处议事。”  那银狐先前的猖狂荡然无存,活像见了夫子的小儿般神色委顿。白仍是谦谦君子模样,温言嘱咐它将龄漫和那两个小东西带着,随他一同离开。它哪敢不从,一只尾巴托起两只惊惶无措的小狐狸,另一只托着龄漫,摆出将飞而未翔的姿态。白微微一笑,将她横抱在怀中,笑便笑,竟还不自觉地轻轻摇首。  白龄绥见了他便有道不尽的欢喜,这次却顾不上对坐而谈,即便他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她总是嗅出了一丝诡异。果然,静了片刻,他还是言道:“狐骨之事暂且搁下,有件更要紧些的事。”  她直觉不妙,屏气问是何事。  “雪狐一族联合白沙岭的妖狐之力与我芒山为难,如此一来便棘手些。那白沙岭一心只为抢夺我芒山幼狐,雪狐的意思却是斩草除根,一头只顾着杀红了眼,一头急着生擒,从来力气也没使到一处...”白恹恹合了双目,说道:“我与荡银、流焰只能勉强抵挡进攻,青玉负伤去追那些白沙岭的贼狐狸,却被他们掳去了,只剩那些慌手慌脚的幼狐流落人间。”  “青玉?!”她瞠目喝道,龄漫吓得一凛,听书似的合不拢嘴。  “我这便救他,顺路来见你,告诉你万万莫回芒山。哪日安定了,我会接你回去,等着便是。”  “你去救他,那芒山不就只剩他两个强撑?”  他淡然道:“却也只能如此。青玉非救不可,何况他又是个阴阳双生的罕见体质,被那些狐狸擒去,还不知要怎样折辱。”  她刹那扬起笑来,电闪似的利落,“好,那我便去将那些流落人间的小狐狸捡回来,再寻一幽静处藏身。”  他旋即也笑,“你倒通透,好为我省话的丫头。眼下不容乐观,或许明日连芒山都守不住了。”  她淡淡道:“守不住便守不住,只要你们无事,小狐狸无恙,等他回来,十个芒山也讨得回来。”她想了想,又忍不住凝住笑意,轻声道:“他从不叫人失望,不是吗?”  “此去一别,或是人间数年。”  几年的光阴实不足惜,可用在与她分离这事上他便吝啬起来,心绪不宁。白龄绥瞧他这几步决绝利落,还当他不会再转过身来,此时不免被他逗笑,“我真是羡慕妖啊,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浪费光阴,一战便能耗去人间几轮寒暑。还好我是长生之人,能随你们一同胡闹。瞧你这丧气样,几年算得了什么,你我之间哪有尽头。”  白莞尔一笑,正欲飞身而去,她心里一颤,忙拦下了他——  “你绝不能有事!我等你接我。”  “哦?这是何意?你只担忧我,却从不担忧有狐,岂非小瞧了我?”他摇起手指,佯装不悦地怨道:“你这丫头,冷不防的就来惹我窝火。”  河岸旁的龄漫正神色紧张地瞧着小狐狸的擦伤,她回眸望去,见那边正有忙处,才放心地与他继续笑道:“担忧倒成了轻视,那我与你赔礼。”  “我只要你挂念,可不要你提心吊胆。”他填上与她拉开的那几步距离,款款走来,白龄绥倒映着他身影的眼中冒着温柔的期待。他笑出了声,比那流水还轻细些,如发丝搔过心头,留了痒处便又吹落一旁。  “他救了你,还好,救了你。”  这事已不像当日那样震撼,可他还是极爱提起。白龄绥含笑摇首,“吓着你了?现在想来,若他不强闯结界,芒山也不会蒙难。”  “可有些劫难...还真是受得十分值得。”  他微凉的唇瓣从她额头缓缓滑下,停在眉心,而后化作一缕白光,闪在眼里,散在风中。她暗自一笑,睁开眼,扭头去追着看向那道光,什么潇洒都是故作无谓,她眼里平静的珍惜遥遥与光相映,后来也只能独自阑珊。  ***********************    三日后,老道没能等来那行事古怪的皇妃,商娆也想不出旁的计策拦住一心奔着留君台去的乌察夕。  他们姐弟二人还是骗了她。  午后来了一场急雨,天却还闷。碧桃阁宫门大敞,她正坐堂中,恹恹瞧着那暗灰雨丝拍在阶前,半晌未曾眨过眼。  倒不是畏惧事情败露,她只是突然回想起那天白龄漫心急如焚地冲到她面前,满口嚷着要带她逃出去。她始终不信那是专程为救她而来的人,便从一开始默认他是与白龄绥被捉来此地。那日他毫不犹豫地来威胁她一番后,许是恼羞成怒、一时情急,她竟吼了出来,厉声问他当初为何来此。  他意图绷紧脸庞的线条,故作老成,却反有几分滑稽,“脑子一热才想来救你,你可别当真,只是脑子一热而已!”  白龄绥的出逃如烈火烹油般热烈,瞬间丰盈了这些闲来无事的后宫妇人的茶余饭后。人人把她当傻子瞧,她们还唯恐失宠,整日花样百出地讨好乌察夕,逃去哪里还能遇上这样完美的夫君?可不知那怪人脑子里在浑想着什么。  羊平楚听闻此事半是艳羡半是欢喜,连晚膳都进得多了些。虽说丢了唯一的朋友,不过这龙潭虎穴能溜走一个便是一个,一同受难还不如她一个孤苦伶仃地为她高兴。  唯一苦了的便是乌察夕,接连几日走火入魔似的换着花样发疯。商娆逃得远远的,深知劝不好他,索性图个清静,任那些争宠的围他身旁叫他吓出个好歹。  他不在意白龄绥是怎样溜出宫的,只要将她请回来便是,布下天罗地网,闹得人心惶惶,街上但凡是女子都要被押到官府一一排查。彼时白龄绥正逗留陌上,也就是那现今的狐城,沉迷于解救狐狸。据白所说,芒山共走失六百三十二只狐狸,丧命猎户手下的已有二百一十四只,又有一百只随青玉一同被白沙岭狐族掳去,还等白去解救,便只剩三百一十八只流浪人间。这三百余只狐狸中能与人为敌的不足三成,尽是些弱不禁风的小东西,惊慌之下有的早跑出了狐城,就像他们遇上的那三只一样,其中那双尾银狐好歹还能当个祸害使,碰不上道士也算安稳,她最忧心的便是那些无依无靠的幼崽,只能落个被剥皮的命。  他姐弟二人在狐城中救下五十余只小狐狸,依龄漫的意思,那些猎户半个都留不得,龄绥却是害人害得多了,不愿贸然行事,想着放过这一家人,好容易劝下了气势汹汹的龄漫和那只唯恐天下不乱的银狐,刚一转身,身后那人却拎着斧子摇摇晃晃冲她砍了过来。屡试不爽,但凡她一转身,那些刚还声泪俱下的求饶者都换了一副钟馗的眉目,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龄漫斜着眼睛瞧她,冷冷一笑,“姐姐,怎样,我都说了你那心软多余。”  他们将某户死相凄惨的人家占为己有,扮成猎户住在了城中,好明目张胆地养这五十余只狐狸。白龄绥也换上男装扮相,一为配合扮演猎户,一为未雨绸缪,以便躲过尚未扩散至狐城的官兵搜查。尽管脸上抹了三层煤灰,身上塞了棉絮扮壮,瞧上去还是秀气得过分。  暮色已深,落日埋在芒山间。经年不散的雾照以往稀薄了些,像一缕橙色的寒烟,未至身前,竟先凉透了眼底。  她转回头,目光含了三分笑,反比正色还要骇人。  龄漫撇嘴,略有心虚地瞥了一眼那抱着婴孩跪地啜泣的妇人和他们身前瑟瑟发抖的壮汉,又把眼神带回白龄绥身上,叹道:“姐姐,你在等什么啊?!又要把后背留给他们,然后一斧子抡下来吗?”   那双尾银狐耐心早已用尽,眼神幽凉地朝那家人轻移几步。龄漫暗暗给它鼓劲,“好,小漂亮,咬死他们!”白龄绥瞥它一眼,拦道:“别动。”  龄漫口中叼着一截树枝,漫不经心地背过手说道:“那不然就放了她母子二人,但这凡人肯定留不得,瞧他家中多少狐皮啊,不定祸害了多少呢,而且没给咱们留一个活口!我们一无所获啊!”她还未答话,白龄漫又是一歪头,利落地反驳了自己,“不妥不妥,放了她母子二人,来日找人寻仇怎么办?岂不是给自己留了隐患?”  那银狐剜他一眼,索性先将那男子活活咬死再等他们讨论。  白龄绥刚要问话,却听那妇人一声惨叫,竟是生生吓晕了。她这厢安生了下来,那孩子又哭得人心烦意乱。  她想起静水村,自己害过的婴孩和孕妇不计其数,难得她这样从小到大把这事做得如此纯熟的人还能存下一分善心。她转身离去,龄漫与那蹭了满脸血的狐狸面面相觑,急着追问,“姐姐!就把他们扔在这里?好歹也扔远些吧,坏了我们的事可怎么办?”  “是啊,所以狐城是待不得了。”  即算不遇上这事,这戏也无须演下去了,反正城中快干净得无须再杀了。她原不想做得这样狠,可这五十只小狐狸总不能饿着肚子。既然这些人吃得狐狸肉,狐狸为何又吃不得人呢?  七日之间,名噪一时的狐城就此陨落,成了又一处猎人冢。  虽说是要离开,可白龄绥尚未定下该去哪里,又如何毫不惹眼地带走这些浩浩荡荡的狐狸们。那晚她洗去脸上脏污,褪了外衫,屋内挤了一地的狐狸们与龄漫闹得正欢,她躺在床榻之上,余光忽然瞟见窗外一抹赤红如暗器般飞来,当即惊坐而起,却是不请自来的流焰。  白龄绥与他算不上生分,更谈不上熟谙,这样冷不防的重逢反倒让她一怔,才慢悠悠笑道:“怎是你?”  流焰挨个抱过之后又痛哭失声,只是挤不出半滴泪而已。她叫他吓得一时无言,待他平静三分后才低声道:“有话快讲,没话便回,丢了的小狐狸我会一一找回来,赫铎的狐骨碎片我也不会拱手让人。”  流焰飞速敛容,与她正色道:“小妖女,我来给它们安置个好去处,我会把它们藏得有狐都找不见!”  白龄绥嘴角弹出冷笑来,“那又何必,你防他做什么。”  流焰一面傻笑一面与她告别,“那我去了,小妖女...还当你肯定一溜烟跑了,谁知你还肯为我们卖命...”  “你要带它们去哪里?”龄漫好奇地仰起头。  “冥界,永乐川!放心吧,那里安全得很!”  眨眼间那团火已烧得无影无踪,龄漫望着空荡荡的地面,颇感震惊。卸下重担的白龄绥万分释然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  三月初三,白龄绥遁逃将满一个月。铁骑踏遍南梁,波浪滔天未能淘出珍珠,却翻出不少鲜美的鱼儿。乌察夕的兄弟部将见他心魔作祟,便从四处擒来美人供他消遣,谁料他心如顽石,虽待那些美人未有半丝怠慢,却迟迟不肯忘却白龄绥此人。他虽从不为美人分个三六九等,可日深月久,偏爱谁多几分、对谁反应平平都是放在眼里的事实。哪怕来了多少新人,他对商娆的偏颇却是昭然在目,从未淡过一分的。  这一日是乌察夕寿辰,宫中群妖汇集似的艳成了一团,唯有羊平楚早早躲个清静,照旧是一袭素白,发髻未绾,任凭天大的热闹也不去凑。商娆悠悠晃过幽篁馆,瞧这地方清闲又不显寂寥,便来了兴致,想与这竹影掩映中的佳人对坐饮茶。  推开门,便见一道人影瘦削如一掌之宽。白衣素洁,双袖掩住十指,只留点白露似的指尖。回身望来,楚楚可怜的病态混着一股檀香的温柔细细探来,眉目清细,似一张搁了数年的水墨画,淡淡脱了些色,却有恰到好处的妥帖。两靥深丽,唇色却苍白如纸,却不是那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也有种来路不明的英气,正衬得她这一身傲骨。  羊平楚见了来人不免一怔,表情不屑,语气更是不善,“你怎么来了?”  商娆自然而然地坐下,仿佛她才是这宫中之主,屏退了下人,又托腮打量着她这宫中陈设,眼神飘来荡去了几波,却故弄玄虚的就是不肯吐半个字。  “随你坐,我懒得与你打哑谜。”羊平楚也不睬她,旋踵便走。商娆这才脆生生笑着拦住,“初次登门拜访,紧张得还不知说什么好呢,你倒是半分耐心不肯给。我说啊,你这眼神不妨收一收,我又不是你仇敌,与我发狠做什么。”  羊平楚最不善应付她这样伶牙俐齿又爱喋喋不休的小丫头,她性情孤僻,往来之人必是高洁磊落、侠肝义胆之辈,与白龄绥投契也是因为她们同为疏离乌察夕的一派,便误将她也当作忠贞劲烈的女子。  商娆似是看破她心中所想,面上笑意正甜,却渐渐失了温度,“你瞧不起我也是常情,呵,你是誓死不屈的烈女,我却是富贵窝里忘了本姓的白眼狼,你纤尘不染,我身陷泥淖,就像鸿鹄见了蛆虫,把厌恶都刻在了眼里。”  听了这话,羊平楚脚下一滞,怔怔回头瞧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听不出尖酸刻薄,依旧是一张桃花似的笑面迎上,身子松松垮垮地坐着,一前一后晃悠着两条纤长的腿,不看这身粉光如春的华服还当是邻舍小女初长成。  “可你别忘了,你是氏族之女,千宠万娇,每日最忧心的不过是已经允了这家公子,该如何推辞那家公子一同出游的邀请。你为民请缨前来行刺,可歌可泣。我呢,贱命一条,从小被卖到青楼供养家中老小,娇声嫩气,倚门卖俏,最后还为了所谓的救国被毫不留情地赶出黎丘侍奉一个恶名远扬的马贼。你可曾想过,若乌察并非这样善待女子之人,我们这些下三滥的人就活该倒了大霉、任人糟蹋吗?你心怀故国,我却要笑它亡得好,是你的故国先负了我!我凭什么为它哭丧!”  她收回视线,嘴角捏起一分冷笑,面浮潮红。羊平楚缓缓走来,停在她身前轻声道:“我非鸿鹄,你更不是蛆虫。如今你是凤凰,我却是黄金笼中的囚鸟,说这话岂不是来挖苦我的?”  商娆不肯抬头看她,只冷笑道:“我最恶心你这假清高的样子,生怕别人走近都会污了你的身子。如今这后宫只你一人与乌察不共戴天,我倒要看他能忍你到几时,你这冰清玉洁的身子又能守到何时?上次...”她眼中微微一动,抬眸,狐疑地打量着羊平楚,“上次侍寝之事倒是没了动静,我还忘了问你是怎样糊弄过去的?”  羊平楚闻言笑道:“我自己都是莫名其妙,是她救了我一次。”  “她?”商娆转转眼珠,笃定地笑道:“白龄绥?”  羊平楚大惊,蹙眉问道:“你怎知道...她...”  “你也知道啦?”商娆笑得更欢,坐得也直了些,“也难怪,她与你也算走得近,知道了也不足为奇。先前你假扮成她意图行刺,倒是难为了她在一旁就默默地看你们作乱,估计心里都笑开了花吧。”  羊平楚满腹狐疑,偏过头去细细审视眼前的小姑娘,低声道:“你既知她是白龄绥,为何不与乌察夕言明?”  她冷嗤一声,忽然起身,甩了甩香气袭人的衣袖,启唇便笑,“你当我是个傻的?他心心念念的白龄绥,再加上近在眼前又尝不到鲜滋味的美人,这两人突然合成了一个还不乐得他神志不清?我为何要叫她夺了我的宠爱?你可知乌察夕为何非要白龄绥不可?世上美色岂止千万,她白龄绥绝非就无人可比,底下那些人为他捉来那么些迷人眼的小妖精,我见犹怜,何况是他?却没见他为谁像思慕白龄绥那样发狂。”  羊平楚叫她问得有些怔神,“你说的是逃出宫的白龄绥,还是他心中尚未露面的白龄绥?”  商娆眉欢眼笑,“哈哈,自然是后者了!你不知道,乌察夕有嗜好人妇之癖,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小美人在他心中总及不上少妇风韵。何况她白龄绥又是将军夫人,陈秭镇的正妻,他一生不敌陈秭镇,如今那人生死未卜,只留下个俏丽的未亡人,当然将他馋虫都勾出来了。”  “人啊,都是贪得无厌的沟壑。”她见羊平楚沉默不语,便自言自语,“无论找到什么样的白龄绥他都不会满意的,最好的莫过于脑袋里想出来的一个影儿,永远走不到你跟前。一旦站到身边,他只会接着向前追逐别个女子,把昔日求之不得的人就这样甩在身后。莫说他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小的时候只愿能离了家,不再挨打。后来离了家,却进了青楼,那时只想遇上个俊俏温柔的恩客,哪怕少些赏钱。后来啊还真就遇上了这样的人,才知道无论多俊俏多温柔都是一场空,人人道你好,道你花颜柳腰,道你倾国倾城,却无一人愿娶你过门。再然后,我也算拣了个金枝,成了有实无名的皇妃,这时候倒奢望他只待我一人这样好,不像如今,眼里纵有我,也不妨再装个十人百人。你知道一件事得偿所愿之后是什么?是千千万万个崭新的求之不得。”  她眼波流连处是懒怠的笑,锈了的寒针似的,看得人不知该怕还是该为之伤情。又睨了羊平楚一眼,迅疾闪开视线和嘴角忽明忽灭的冷笑,悠悠踏出门外。粉衣金丝,发髻上银翅扑闪的蝴蝶,像一场静寂而浮夸的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