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珊瑚的惴惴不安相比，杨五娘最近的日子可谓顺心。自从上次和沈钺大闹过之后，不知怎地，两个人的感情反而变好了，沈钺黏她黏得连姨娘们院里都不去了。杨五娘万万没想到，自己孩子都生了两个，跟丈夫反倒比新婚时还要如胶似漆。　　　　就连霍府的事，她原以为顾维驹定会闹一闹，本都做好了难堪的准备，没成想顾维驹小门小户出身，处理起事情来竟然那样大方得体，不止没有闹出什么难堪，还悄无声息就把事情掩了。杨五娘本下了帖子，邀顾维驹过府一叙，或她亲自登门拜访。但顾维驹也亲笔来了一封信，道是如今两下相见，难免尴尬，言辞之间竟还颇有歉意。随信又送来了给沈老太爷、太夫人、元哥儿、棠姐儿还有五娘自己的礼物，虽无甚名贵的，俱都是些吃食日用，但因准备得精心，反而更见情意。杨五娘感念顾维驹盛情，不免也收拾了许多小孩子的玩意儿给皓哥儿和霍家三个姐儿送去。你来我往之间，杨五娘倒是颇为欣赏顾维驹，很有些引为闺中好友的意思。　　　　整个四月日子都过得有条不紊而且悠闲，对于顾维驹来说，唯一需要忙一忙的就是四月八佛诞日，还有四月二十日大姐儿的生辰。因太夫人笃信佛教，这日定是要去栖霞寺的，顾太太也要同行。正巧杨五娘也递了信来，浴佛节她也要陪沈太夫人同去，倒是赶了个巧，两下便约定是日在寺中相见。　　　　因要择定同去的下人，准备出行要用的器物，安排车马等等，太夫人又有心将事情交给顾维驹，因此倒让她忙了两三天。等一切安排妥当，也到了浴佛节那日。　　　　家中单是主子坐的马车都安排了四辆，太夫人和顾夫人一辆，顾维驹带着大姐儿一辆，二姐儿、三姐儿并奶娘嬷嬷一辆，顾先生带着皓哥儿一辆，霍阆风按惯例是不肯去的。余下丫鬟婆子带着各自主子的东西，挨挨挤挤地坐了七八辆马车，一路浩浩汤汤，声势颇大。因他们车多，怕路上不便，凌晨便出发了。　　　　顾维驹在车里都安排了吃食，主子们的车里各有两个食盒并茶水：一个食盒里头放着蜜煎的林檎、荔枝、香橼、青梅、嫩姜、冬瓜、橄榄、金橘八样糖果子，另一个里头是翡翠烧麦、鸭肉角儿、笋肉包儿、黄雀馒头、酥油鲍螺、豆沙团子、梅花酥饼、栗子糖糕四咸四甜八样点心。太夫人和顾太太车里喝的是君山银针，顾维驹和大姐儿喝的是梅花茶，顾先生和皓哥儿喝的是羊乳子，二姐儿、三姐儿胡桃松仁盐笋姜蜜茶。下人的车里也备了白面馒头肉馒头和茶水等等，不再赘述。　　　　因出门得早，一路上大伙儿俱都昏昏欲睡，待到栖霞寺时，天光已是蒙蒙亮了。因霍家每年都给栖霞寺捐许多香油钱，因此尽管今日寺中人满为患，还是给霍家腾出了一间禅房，让众人稍事休息。　　　　顾维驹服侍着太夫人，又让珍珠琥珀亲自去服侍顾太太，两位长辈净面整装之后，就坐下来说些闲话。皓哥儿和三姐儿不耐困倦，在塌上又睡着了。大姐儿帮顾维驹带着二姐儿，在禅房门前看花儿。顾维驹这才得闲喝口热水。　　　　不一时沈太夫人带着杨五娘也到了，沈府也是富庶人家，加之沈太夫人娘家显赫，因此他们家人虽然少，反倒有两间禅房可供歇息。两位太夫人既不和睦，又都自重身份，不肯纡尊到另一位房中去。因沈家来得晚，杨五娘就先过来了。　　　　人还未至，顾维驹倒是先听见沈家棠姐儿甜脆的声音：“娘、娘，您说今儿霍家妹妹可会来？”　　　　杨五娘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咱们这不是到了，你瞧了便知。”　　　　话音还未落，两个身影就进得门来：杨五娘穿着大红竖领对襟潞绸大袖衫子，翠蓝折枝宝相花妆缎比甲，浅黄百褶绫裙，戴着银丝狄髻，插一副赤金双蝶牡丹头面。身畔跟着棠姐儿，穿天青色竖领对襟潞绸长袄，桃红色卍字地撒蝴蝶兰草纹云锦比甲，米白织金璎珞八副襕裙。母女两倶是神色舒展，光彩照人。　　　　杨五娘带着棠姐儿给太夫人请了安，与顾太太见了礼，又同顾维驹问了好，这才在客位上坐下。棠姐儿见着大姐儿也很开心，不过两个女孩子倶是知理的，不肯笑闹。待几个孩子彼此们见过了，才认真打量着对方，眼神里倶是笑意。　　　　杨五娘还是第一次见霍家另外两个庶女，倒也笑着夸了几句“可爱”便再无话说。顾维驹知道她对姨娘有些心病，也不见怪。　　　　她笑着对棠姐儿招招手道：“来婶娘这里。一向没见，瞧着是又长高了些。”　　　　棠姐儿就跑过去，挨在她身边，笑笑地道：“我也觉着自己长高了，我娘偏说没有。还是婶娘好眼力。”　　　　顾维驹又问：“今儿你弟弟怎地不曾来？”　　　　棠姐儿就道：“跟着祖父和父亲划船去了。我原也想去，可又想见一见大姐儿，就跟着祖母和我娘来了。”说着笑眯眯地看着大姐儿。　　　　杨五娘就笑着对霍家众人说：“我这个女儿太贪玩了些，还请别见笑。”　　　　太夫人向来喜欢小辈，怎会见怪，反而温言道：“我正喜欢棠姐儿这样爽直的性子。咱们自己说话，也别拘着孩子们，教底下人跟着，让他们出去转转。”　　　　顾太太也道：“想我年轻时，也爱四下走动玩耍，跟着大人时，只觉得椅子上有钉子，是一刻也坐不住的。”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皓哥儿睡醒了，正是好奇的时候，此刻也嚷着：“我也要跟着姐姐们去玩。”　　　　二姐儿、三姐儿听见“玩”字，哪里还坐得住，也都眼巴巴看着顾维驹。　　　　“去吧，去吧，”顾维驹更不会拘着他们，“让身边人跟着，别跑远了，也不许去水边。”说着细细吩咐了下人，又让一向稳重周道的琥珀、玛瑙也跟着去了。　　　　“想来太夫人和顾太太今日是要去听讲经的？”见孩子们去了，杨五娘便问道。　　　　太夫人点点头：“慧通大师年事已高，如今甚少出来了。今年难得，咱们必是要好好去听一听的。”　　　　顾太太也点头道：“将来还不知会到哪里去，总也不会长久在金陵待着，能听多一次，那也是好的。”　　　　“那我能不能厚着脸皮，”杨五娘笑嘻嘻地道，“求太夫人开个恩，将您的好媳妇借我两个时辰。您二位去听讲经，我却是个坐不住的。想去看看舍利塔，再拜拜观音，想求大娘陪我一道呢。”　　　　太夫人原是教顾维驹也一道去听听讲经，受些教化，可听了杨五娘的话，沉吟几息，便点点头道：“也好。”　　　　顾太太也道：“她们年轻，去听讲经，一坐两个时辰，原也是坐不住的。教她们带着孩子四下散散也好。”　　　　太夫人点点头，便对顾维驹道：“栖霞寺的观音十分灵验，一会儿你随五娘前去，一道拜拜。”　　　　顾维驹于神佛之事一知半解，但太夫人既然吩咐了，她点头照做便是。　　　　倒是杨五娘和顾太太听了这话，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那就不打扰您清静了，”杨五娘一面说一面起身，“我们太夫人还等着我呢。说是让我把皓哥儿也带过去给她老人家瞧瞧，一段时间不见了，怪想的。”　　　　太夫人就点点头，叫身边人送了杨五娘出去。因顾维驹是小辈，便也随杨五娘一道去见礼，顺便还叫上在外头摘花扑蝶的几个孩子们。　　　　沈太夫人正在静室里喝茶，远远便听见几个孩子的欢声笑语，想着就是杨五娘回来了。一时便先闻到一阵香风熏来，佩环叮当，再一看，几个花花绿绿的身影便走了进来：当先的是杨五娘和顾维驹。顾维驹面白如雪，乌发如云，唇红齿白，笑意盈盈，眼角眉梢悉堆妩媚，眼波流转间顾盼生情。穿一件娇绿色竖领对襟云绸衫子，葡萄紫杂宝纹织金缎比甲，荷花色洋绉绸百褶裙，戴一顶黑绉纱银丝狄髻，插一副金镶玉观音嵌宝头面，正带着几个孩子朝她盈盈下拜。　　　　“快些起来，地上可凉，”沈太夫人见着皓哥儿，笑得极开心，“皓哥儿快到我这里来，我瞧着怎么瘦了。”一如既往地对顾维驹和几个庶女视而不见。　　　　顾维驹也不放在心上，行了礼便按杨五娘示意，带着庶女们坐下了。　　　　“大娘真是个心思巧的，”杨五娘笑着打圆场，“瞧你们家几个女孩，打扮得都灵得很。”　　　　大姐儿几个就羞怯地笑了。　　　　“妹妹们穿戴的都好看，”棠姐儿笑吟吟地道，“这璎珞我瞧着似是一模一样？”　　　　“嗯，都是母亲所赠。”大姐儿笑着答道。　　　　“婶娘待妹妹们可真好。”棠姐儿笑着说。　　　　杨五娘也笑道：“可不是嘛，三个还打扮得一模一样。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嫡嫡亲的姊妹呢。”　　　　顾维驹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得意之作——学着红楼梦里林妹妹初见三春时的桥段——让三姊妹穿戴得一模一样：粉红百蝶穿花对襟锦袄，葱根绿缕金兔衔灵芝纹宽襕锦裙，挂着七宝璎珞，套着赤金镯，拴着掐丝珐琅银熏球与荷包。瞧着又活泼又精神。　　　　顾维驹玩笑般地说：“原先常听人言，女孩家家的，若从小养得好，便不容易被人骗了去呢。”　　　　杨五娘哈哈一笑：“大娘从哪里听来这些话，听说霍大郎常常给你买些话本子，可是上面看来的？”　　　　沈太夫人却道：“野语村言，顾娘子还是不要信太多为好，以免自误误人。”　　　　这话说的不大好听，顾维驹也不是那等软弱的人，当下便笑着道：“来了这阵，扰您清静。我们太夫人也等着我回去呢，这就告辞了。”说完带着女儿们就站起身来。　　　　皓哥儿却不愿意走，沈太夫人向来待他十分好，此时他正挤在沈太夫人怀里，吃八角茴香喂给他的樱桃：“太太，我就在这里玩吧。”　　　　沈太夫人也舍不得皓哥儿：“顾娘子且自去忙，皓哥儿便留下来陪陪我这老婆子吧。”　　　　顾维驹有些不悦，又不便表现出来，便耐着性子说：“皓哥儿答应了先生，要替先生照顾顾太太，怎地又贪玩起来了。”　　　　皓哥儿就有些矛盾，看看笑意吟吟摩挲着他的沈太夫人，十分不舍。却又惦记着答应了先生的事情，矛盾得小脸都皱起来了。 　　　　“婶娘，”见祖母、顾维驹和皓哥儿有些对峙的意思，棠姐儿在家中向来说得上话，赶忙道，“您先带皓哥儿回去，禀明了先生和顾太太，再送皓哥儿回来，如何？另还想求您，一会儿您和娘亲去拜观音了，我跟大姐儿可能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千佛岩看看？”　　　　皓哥儿听了棠姐儿的话，想了想也对沈太夫人说：“那我先随太太回去，待会儿再来看您。”　　　　沈太夫人也不愿孩子为难：“随你太太去吧，一会儿再来，跟着你甘棠姐姐一块儿看看千佛岩的大佛，那可是南唐遗迹。”　　　　皓哥儿点点头，由八角茴香伺候着穿了鞋，站在地上端端正正给太夫人行了礼：“皓兮一会儿再回来看您，您可得等着我，把甜樱桃也给我留着，别叫人吃光了。”　　　　沈太夫人高兴极了，呵呵笑着道：“莳萝，听见了没，快把樱桃都收起来去。”　　　　莳萝依言笑着去了，沈太夫人又对皓哥儿道：“好孩子，都给你留着呢，你快去快回。”　　　　顾维驹就领了孩子们出来，杨五娘送她，路上歉意地道：“大娘，你别介意，我婆婆就是那个性子，其实她心地很好。”　　　　顾维驹微微笑道：“沈太夫人是长辈，哪有我跟她老人家介意的理，五娘无须同我这样客气。”　　　　杨五娘道：“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爽利的性子，我也不是那等会弯弯绕的人。一会儿咱们去看舍利塔、拜观音，路上再好好说话。”　　　　两下约定好了见面的时辰，顾维驹就带着孩子们慢慢走回去。　　　　路上，大姐儿忽然开口对顾维驹说道：“太太适才可是生气了？”　　　　皓哥儿也问：“沈太夫人往常待我娘和我都极好，怎地却好像不喜欢太太？可是上巳节时您惹她老人家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