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二章 他人心事不可知(1 / 1)伽蓝雨首页

第二十二章 他人心事不可知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很多五彩缤纷的气泡在阳光下漂浮、碰撞,远处还有孩子们玩耍嬉闹的笑声,空气温暖还带着清香,美好得不似人间。  白青慈漫步在这里,一边欣赏令人瞠目结舌的美景,一边在考虑自己到底身在何方。渐渐地她似乎听到有谁在呼唤自己,声音细弱遥远,不仔细听的话就会被忽略掉。她停下脚步,专注地寻向声音来源,那个人似乎急切而哀伤,连带着她也觉得难过了。  “白姐姐,白姐姐……!”  头重得像被石头压住一样,眼皮打架,怎么也睁不开,可是那声音犹如绵长的细线,一直牵着她,不让她在混沌中迷失方向。  她奋力唤醒动弹不得的身体,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和煦的阳光渐渐散去,五彩的泡泡也不见了,她的视线慢慢清楚,看到了头顶熟悉的花纹和周围现实的摆设。  她嗓子很干,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白姐姐,你终于醒啦!”那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将她冰凉的手抓得更紧,“茹娜姐!你快来啊!白姐姐醒了!”  她偏过头看着床前小小的人儿,心里一阵柔软。  “慕合,你怎么来了?”  慕合见她说了话,赶忙跑到桌子跟前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端过来,乖巧地服侍着她。  “塔柔跟我说白姐姐你病倒了,我就跟她一起来了。”  白青慈听着小男孩稚嫩的童音,忽然就觉得心口很暖和,不由得抬起手来摸摸他红扑扑又细嫩的脸蛋,轻轻说:“慕合,你的汉语进步好快啊!”  慕合低下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攥着她的被角,一时没说话。  这时大帐的毛毡帘子被掀开,呼啦一下进来好多人,最前面的是阿那瓌,后面跟着兰陵、满都、茹娜、图雅和塔柔。白青慈想起身,却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头晕目眩,阿那瓌一步就跨过来,扶着她躺了回去。  “你别乱动了,觉得怎么样?”阿那瓌的语气有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温柔。  “还好,我没什么事了,”白青慈看到这么多人还有些羞赧,“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现在好多了。”  “什么麻烦,再不许说这样的话。”阿那瓌言之凿凿,他本想给白青慈拿些什么,却迟疑了一下,反将双手背到了身后,“让满都再给你好好看看,图雅,去把煮好的姜茶端过来。”  图雅有备而来,听到阿那瓌这样说,便赶紧进到前面来把姜茶放在了白青慈的床头,阿那瓌站在一边,仿若自己根本没想着要帮她准备这些暖心的东西。只是白青慈明白他的心意,见这么多人在周围站着看着,一时羞涩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的毡房本就不大,现在站了这么多人更显得挤挤挨挨,都有些挪动不开了。兰陵见状,走到前面来对阿那瓌说:“父汗放心,我和茹娜留下来照顾她,保准她明天就活蹦乱跳的。”  阿那瓌温和地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看了一眼面色依旧汗涔苍白的白青慈就准备出去了。走之前他还不忘对满都说:“你给她看完了到我这里来。”  满都领会地点点头,阿那瓌便不再停留,领着图雅回去了。  茹娜是个心思九转的,眼见兰陵单独留了下来,知道她们有话想说,便打了个招呼领着塔柔和慕合都出去了。  白青慈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又看兰陵已经在床边款款坐了下来,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就冲出了眼眶。兰陵知道她心里翻江倒海,但是满都还在毡房里,她们不能畅所欲言,她便狠狠抓着白青慈的手,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告诉她忍住心中的伤痛。  白青慈懂她的意思,强忍着头部的裂痛,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满都却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准备好了检查的东西走到了白青慈跟前,给她号号脉,又查看一下她的五官和舌头,思量了一阵道:“没什么大事,可能受了些风寒,有点发热。要是明天烧不退就吃副药吧,好得快。今天就先把姜茶喝了,热退了就好。”  白青慈忍得难受,强压着翻涌的泪意瓮声瓮气地说:“有劳满都大人了。”  满都笑了笑:“劳什么,菴罗辰那小子才劳我呢,等他醒来一定让他请我喝酒。”  白青慈强颜欢笑,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决堤而出,只好咬牙忍着不再说话。满都见她没有大碍,便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他这一走,白青慈紧绷着的眼泪早已停留不住,喷射一般飞溅出来,把兰陵都吓了一跳,她轻摇着白青慈道:“小慈,有什么话说出来,这样太受伤了啊!”  白青慈早就难以支撑,终于哭出了声。哭了一会才缓缓道:“公主,那个人,是,是他吗……?”  兰陵知道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否则也不会心伤至此,现在询问自己,不过是想抓一根救命稻草,可是自己又不可能骗她,毕竟以后还会相见,自欺欺人并不能解决问题。  此时此刻她只想冲到宋怀信身前,先狠狠扇他两耳光再问,你为什么会到这里!为什么会成为柔然公主的驸马!  她的目光重新聚在泪眼婆娑的白青慈脸上,忍着心痛点了点头。  白青慈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可还是手一僵,十指瞬间就冷了下来。她睁着眼睛,只剩眼泪簌簌流下,空洞的眼神已经没有了痛楚的光芒。  “为什么呢……不可能啊……”她自言自语喃喃着,似乎已经感受不到兰陵的存在。  兰陵握着她忽然冷硬的手,心中一阵惊骇,赶忙俯下身去摇晃她,恐惧的声音不受抑制地冲了出来。  “小慈!小慈——!满都大人!”  白青慈一把攥住她的手,制止她再叫别人,只是纤瘦的指头冰冷僵直,握得兰陵生疼。她安抚地拍着白青慈,自己的眼睛也被泪水模糊,她柔声劝慰道:“你镇定一些,也许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白青慈如蒙大赦一般使劲点着头,嘴里念叨着:“不是,不是那样……”    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斛律公主恨不得能一下子气死这个眼中钉,此刻没有人来汇报消息,她正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好戏。宋怀信却如困兽一般在不大的毡房里来回踱步,四肢都僵直了,十指也冰凉麻木,他感觉自己就像失了魂魄一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们几个王族的大帐都支在一处,白青慈的毡房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现在却似隔了天涯海角,这道门槛几乎成了将恋人拆分两地的鹊桥。他在百爪挠心的惊惶中看到斛律公主闲散地给自己斟茶倒水,整个人慵懒舒服得昏昏欲睡,他心头无名火起,一时间没忍住滔天的怒浪,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斛律公主身前,一掌将她手中的茶杯扇到地上,那杯子登时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不可避免地侵在斛律公主手上,她被宋怀信突如其来的暴怒和烫伤的痛感吓了一大跳,只是怔愣地看着他,眼睛一瞬不瞬,却渐渐蒙上了委屈的泪水。  宋怀信也没想到自己能突然这样,他看着斛律惊惧的表情,一下子觉得烦乱不堪,想质问又说不出口,可保持沉默又会憋出内伤,他恨自己狠不下心,只得一甩手出了大帐。  斛律见他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慌乱地喊了一声:“你去哪,宾客还没散光呢!”却已经是叫不回来了。宋怀信一走她立刻颓废下来,也不再装出幸灾乐祸等着好戏的样子,自己缩进了床角,眼泪终于收不住流了下来。  宋怀信一时冲动跑了出来,却根本不敢去看望小慈,他只能躲着那些从王庭里散出来的走在最后的三三两两的宾客,希冀能从谁的嘴里听到一点小慈的消息。  果不其然,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只可惜议论归议论,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和那个侍女的情况。阿那瓌回到王庭之后就结束了宴席遣散了众人,虽然他口中致歉,但任谁也能看出他心情焦灼,毫不犹豫地结束这最后一天的婚礼酒席。原来这个躲在大魏公主身后的侍女竟然比斛律公主的婚礼更重要。这样一来,原本就流言四起的王庭现在全部被这个没看清样貌的侍女给占满了,完全盖过了身为新娘的斛律公主的风光。  宋怀信和斛律公主也向众人行礼致歉,然后各怀心事地回到了自己帐中。那个时候宋怀信就已经对这件事心有疑虑了,现在细细想来,他不禁惊出自己一身冷汗:难道可汗,对小慈……???  猛地回头,可汗的王庭就在目之尽头,而小慈的毡房就在旁边。没有人,包括王子菴罗辰在内,能离他更近了。宋怀信颤抖着身体看着那几个挤挤挨挨的毡房,就像是在寒冷的天地中抱团取暖的一家人一样,那么令人妒忌,令人欣羡。    白青慈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几个日夜。白天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梦里她不知道自己归向何处。但是似乎总有什么意念提醒着她不能走出这个毡房,不能去探究外面的骇人听闻的秘密。不管那个人因为什么来到这里,因为什么成为柔然夫婿,因为什么能将他们青梅竹马的情缘就此陨灭而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她都不想去探究。不探究,就还能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噩梦,并非现实。  倍受打击的却并非她一个人。  阿那瓌在自己的王帐中踱步,他走到窗前停下,看着外面飘扬的雪花。今年瑞雪丰厚,虽然是好兆头,但气温盘桓不升,他担心小慈不能承受。当日已经询问过满都她的情况,满都只说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大约是受了风寒,修养几日就能好了。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他身为可汗阅人无数,光注意她失魂落魄的神情也能知道这不是风寒所致,更像是心病。  只是这王庭之中谁能让小慈轰然倒下一病不起呢……?思来想去,最近新出现的人物也只有从魏朝回来的斛律和驸马了。  斛律和,驸马……!  阿那瓌鹰眸顿缩,驸马英俊的相貌与从容的气度渐渐浮现眼前……他知道宋怀信是洛阳人,因魏朝政权分裂才辗转到了长安,并在乱世中屡立战功,成为魏主眼前的红人,成为了宇文泰的义子……可是,小慈是哪里人呢?他不知道,也从没在意过。而这两个同样来自魏朝的人,是否就那么凑巧,刚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而这种联系竟然能让小慈如此失控,那不用多想,宋怀信会不会是她的……?  阿那瓌烦躁地闭上眼睛,踟蹰半晌离开了飘雪的窗前,他慢慢坐到床上,旁边的炉火烧得正旺,散发出微暖的光芒。可是他却觉得一阵恶寒,某些不能深思的想法简直让血液都冰冻凝固了。  虽然不清楚小慈的身世和过往,但最基本的规矩他还是知道的,陪嫁侍女不可能是已婚者,甚至连定亲都不可以,只能是单身的未婚少女。高欢一方有心与他结为同盟,两方势力都只是通过联姻这种形式来巩固政权,又如何能在这件事上马虎敷衍?退一步讲,就算小慈已经婚配,可是中原女子千千万万,怎么可能只指着她来做陪嫁侍女呢?何况没有人不知道“陪嫁”的含义,既然她能过来,就说明已经做好了成为菴罗辰侧房的心理准备。  所以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可能与宋怀信有什么情感上的纠葛啊,除非他们曾经是恋人,却最终不能成为眷属。  想到这里,阿那瓌还是觉得似乎吞了一大块冰似的寒冷而难受。以前没想过只是不愿意去想,小慈年方十八,早该是婚配嫁人的年纪了,可是却跟随兰陵来到了这陌生的异国他乡,他原以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能装作没发生,可是现在,那个代表着小慈过往的男人,代表着她曾经深刻而难忘的情感经历的男人,却出现在柔然了。  阿那瓌不敢再细想下去,他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长叹一声。他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对小慈情根深种,却不能否认自己认识她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个事实,而过去的十七年她是怎么生活的,认识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又怎么可能是根据自己的意志发生改变的呢?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去找斛律谈一谈。毕竟作为最疼爱她的父辈,他有责任去了解侄女是否幸福,是否知道这个轻易就俘获了他的心的中原男人,心中可能还住着别的人。  最难受的人不是白青慈,也不是阿那瓌,而是宋怀信。  白青慈生病三四天之后,兰陵还是找到了机会与宋怀信单独密谈,那个时候阿那瓌的心都在白青慈身上,而且还没有想到她生病的个中缘由;而菴罗辰大病初愈卧床修养,根本无心妻子,所以兰陵才有了这样的机会。  准备见宋怀信之前,兰陵以为自己会控住不住情绪,先不问原因把他揍上一顿再说。但是见了他之后,她却被他灰白的面色吓到了,她没想到只几天的时间,宋怀信已经形容枯槁,失了生气。  “你……?”  兰陵哑然,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宋怀信眼神呆滞,许久才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兰陵原以为他有许多力不从心的原因要解释,有许多话要跟她交代,可是没想到他一句话也没有,兰陵不由得收起了同情之心,再次怒火中烧。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并没有误会你,”兰陵声音冰冷,也不再看宋怀信,只是自顾自说道,“以后见了小慈,请你当她是个陌生人,别再伤害她了。”  话一说完兰陵提裙就走,不再给宋怀信解释的时间。  宋怀信眼见兰陵要走,仿佛也带走了小慈的心意,他顾不了那么多,伸出长臂直接将兰陵扳了回来,面色虽然苍白眼睛却热切充血:“公主你听我——”  话刚说了一半他却停在了那里,听我什么,听我解释?解释什么呢?那些是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也不能说出来的事啊!  他纤瘦颀长,力道却大,在失神的时候两条铁臂用上了劲,那些说不出来的千言万语似乎都通过力量传给了兰陵,他在无意识中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这不是自己的意愿!  兰陵被他抓得生疼,眼泪在一瞬间蒙了上来,她从没见过这样失控的宋怀信,不由得奋力挣扎道:“你放开我!”  这一声厉喝才收回了宋怀信的意识,他仿若触电一般松开了手,痴痴地盯着兰陵,嘴唇颤抖着,眼睛红得几乎渗血,却再一次噤了言语。  兰陵揉着被他抓得剧痛胳膊,知道他还是有难言之隐,便柔下声音,又问了一次:“我很平静地等你说,你好好解释,一切的一切我都相信。”  宋怀信缓缓抬头看她,看着看着就湿了眼眶,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靠意识在支撑。许久之后他终于转开眼眸不再看她,沉声说道:“我与斛律成亲已成既定事实,我一个男人敢作敢当,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劳烦公主,代我跟,跟她说,好好生活,忘掉过去吧……”  兰陵瞠目结舌,张了张嘴,看着宋怀信高大却落寞的背影,最终五味杂陈地离开了。  又颓然在屋中站了一阵,宋怀信才恢复了一些神智,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间半废弃的毡房,里面堆着许多杂物,没有火盆的燃烧使这里冷得像冰窟。宋怀信此时才觉察到周身深入毛孔的寒冷,不禁一阵瑟缩,又反应过来这种地方怎么能久留,于是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看了看外面,趁着没人的空档闪身夺了出去。  自己离开得有些久了,不知道斛律有没有起疑心四处找他。宋怀信满腹心事,两道剑眉狠狠地拧着,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来来回回净是难以解决的愁事,正走着却忽听有人叫他:  “驸马——!”  他心中一唐突,回头看去,却原来是斛律的贴身女仆苏吉。他知道苏吉汉语说得好,所以也没有太惊讶,只是故作淡定道:“找我何事?”  苏吉侧夸一个篮筐,里面放着一些针线布头、羊绒羊毛之类的东西。她越走越近,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么回事,双颊绯红。她比宋怀信矮了一头,走到他跟前时低下了脑袋,更显得娇小。宋怀信有些茫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公主找我了?”  “没,没有,是我看见你的外套太薄,想给你补一补……”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连脑袋也低到尘埃里去了。  宋怀信与她不熟,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微皱眉头,缓声道:“多谢苏吉姑娘有心,这些粗活就交给下人去做吧,你陪好公主就行了。正好我现在要回去,请你……告诉她一声。”  他不知道苏吉对于自己和斛律的形式婚姻了解多少,但是两个人结婚以来一直恪守礼制,况且主子的生活他们无权揣度,宋怀信也就这样说了。  苏吉果然没有多心,深深万福一下,快步先去了他和公主的大帐。  宋怀信看着那个苦寒地区能给他带来温暖的毡房,整整心情,提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