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与欲望必会将现实撕咬得支离破碎,到时候,更多的狼会行走在人群中。
“结果是既定的,谁也改变不了。”阿戈兰特巫师最后的预言浮动在火焰上。
“‘抱最大的希望,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明澈注视着阿戈兰特被火焰吞噬的身影,冷静地回答。
“烧光吧!把这些罪恶的人与物统统烧光!以免祸再害人类!”盛千秋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喃喃自语。
“人性究竟是怎样的呢?”明澈的神色异常严肃,
“‘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荀子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失去了答案。”明澈迷惘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盛千秋应答,“‘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事实真会如此简单吗?”明澈自说自话,“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啊!”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黑翼疯人院化为一片焦土,地面塌陷,一个幽深的巨大坑洞像地狱张开的大嘴,听得见痛苦的哀嚎从最深处传出来。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埃拉城万人空巷。市民们聚集在埃拉广场上,兴高采烈地参加盛大的庆典。
黑巫师阿戈兰特烧焦的头骨在万民唾弃中被牢牢钉在尖顶塔上。驱魔的符咒刻满了塔身,十几个神情肃穆的神职人员绕着塔楼,一遍遍诵读驱魔经文。
绞刑架下悬挂着杀害女公爵克拉丽丝的恶狼——据说穷凶极恶的狼把女公爵吃掉了,一根骨头也不留。
克里斯托弗大主教红光满面,情绪看起来不错。他郑重其事地向民众介绍身边的明澈:
“市民们,终结这场灾难的英雄是来自东方的王子殿下明澈!五月节的战神!他是埃拉城人最诚挚的朋友!”
人们欢声雷动,向英雄抛掷鲜花。
夏青染实在忍不住了,问明澈:“为什么不对民众说出真相?”
“告诉他们狼是人变的吗?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人们恐怕更愿意相信,黑巫师把人变成了狼。
“如果我说,这条绞死的狼并未吃掉克拉丽丝,它就是克拉丽丝,你会怎么想?”明澈注视着夏青染的眼睛。
夏青染果然愕然地瞪着绞刑架上的死狼,说不出话来。
“现在,你明白克拉丽丝为何会突然宣布让伊莎贝拉继承公爵之位了吧?”明澈一吐为快,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
“她知道……自己会……变成狼?”夏青染努力控制着情绪,“她……想借伊莎贝拉的皮囊……继续做女公爵?”
“正是如此。”
夏青染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恐惧揪住了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
“我想尽早迎娶夏绿凝,这样我就能随时保护她了。”明澈热切地说,“恳求兄长答应我与夏绿凝的婚事。”
“时局瞬息万变,想办就尽快办吧!”夏青染叹了口气。
王者城堡里,人们紧锣密鼓地为王子的婚事张罗,明澈却带着夏绿凝悄悄离开了埃拉城。他们乘着哈斯特鹰在月色中飞向远方。
黎明时分,他们降落在魔域,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明晃晃的绿色水域,大大小小的绿洲镶嵌其中,白色的鸟儿休憩在水草的枝上。
一座城堡矗立在阳光下。明澈想起在淤泥中打滚的老公爵费代里戈,悲伤席卷了他的心。
偏偏的,黑巫师阿戈兰特的嘲弄的话这时回荡在明澈耳边。他的内心是矛盾的。
该如何评判老公爵其人,对十八岁的明澈而言是一道难题。
如果人们发现老公爵竟然是巫师,又该怎样对他呢?这也是明澈带着头颅树的灰烬回到这里的缘由。他得把老公爵安葬在此处才放心。
老公爵葬礼的前夜,明澈与夏绿凝休憩在魔域。远离城市的纷扰,两个人在这份宁静中获得了难得的放松。
“成为我的新娘之前,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明澈深情地望着烛光下夏绿凝清澈如水的眼眸,诚恳地说,“今夜,我将给你一个完整透明的我。”
“能给我讲讲故国吗?”夏绿凝懂得明澈的意思。
“我七岁离开故土,对故乡只有模糊的印象。唯独一件事记得很清,就是每年元宵节的晚上,人们都要在秦淮河上燃放小灯万盏。
“那时候,秦淮两岸华灯璀璨,画舫凌波,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人间的繁华与烟火气尽在此中。”
说着说着,明澈眼里渐渐起了雾,“如果没有那场浩劫,我此刻也许会在应天府的皇宫中,也许已掌管着大明王朝的最高权利。”
“那我就无法遇见你;你将永远不会知道,遥远的埃拉城里还有个我。”夏绿凝仰着脸说。
“是啊!”雾散了,火焰在明澈眸子里跳动,“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
“比大明皇宫里的王座还重要吗?”夏绿凝眨巴着眼睛问。
明澈没料到夏绿凝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显然有些犹豫:“堂堂七尺之躯,渴望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不应该吗?”
“你此刻不满足吗?”?夏绿凝问。
明澈一怔,寒霜逐渐笼罩他冷峻的脸,疼痛再次敲击他的心。
十多年来,那场大火始终燃烧在他心底,他无法忘却母后被火焰吞噬的情景,他也忘不掉逃亡前父皇惶恐绝望的眼神。
那一刻,父皇至高无上的形象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坍塌殆尽。
如今,就算他有命重归故国,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仓皇逃窜的建文帝?又有谁知道朱文奎是大明朝的前太子?
想到此处,从明澈的胸腔里发出沉重的叹息,仿佛将死之人哀叹命运多舛。
夏绿凝默默地抱着明澈,让他的头靠在她胸口,她心疼这像孩子般的男人。
屋子里橘色的烛光勾勒出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单薄而温暖。
不知什么时候,明澈沉入梦乡。
他做了个怪诞的梦。有个人脸蛇身的怪物蠕动着爬上他的床,蛇没有鳞片,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把你的身体借给我!”
明澈惊醒了。
他想起那张会说话的人皮。他也清楚地记得人皮说的那句话:“这世上穿着两张皮的人还少吗?”
夏绿凝睡得很熟。明澈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出了客房,他打算弄点喝的。
他听到城堡某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心生疑惑,不由循着声音走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臃肿庞大的背影对着明澈,他那颗硕大的脑袋几乎直接架在肩膀上。
哭泣的是管家科西莫,他面前摆放着为逝者新做好的墓碑。
明澈走过去,仔细打量着墓碑,忽然发现上面赫然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赫拉克利特。
“怎么回事?名字写错了吧?”明澈小心翼翼地问,这位管家性格怪癖,并不好交往。
“没错!赫拉克利特才是这里的主人,”管家科西莫眼睛里泛着泪花,嘴里喷着酒气,
“他命令我们称他为‘老公爵费代里戈’。用他的话说,‘费代里戈如果听到人家把我当做他,会在坟墓里气得发抖!’”
“什么意思?”明澈糊涂了。
“赫拉克利特是老公爵费代里戈的亲弟弟,他被哥哥流放到这里,因为他竟然痴迷巫术。
“老公爵费代里戈死后,赫拉克利特就想作弄哥哥,他让人管叫他‘费代里戈’。他们是孪生兄弟,确实也很像,久而久之,大家就把他当做费代里戈了。
“其实这里没什么老公爵,只有我的主人赫拉克利特。他比费代里戈不知好多少倍!”
“怎么会这样!”明澈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你怀疑我撒谎?”管家科西莫火了,“请跟我来!”他脚步拖沓地走进主人生前居住的屋子,拉开嘎吱响的抽屉,把一沓发黄的信笺丢在桌上,
“自己看看吧!这里有老公爵费代里戈写给赫拉克利特的信!”
明澈有点懵。他望了一眼管家科西莫,随便拿起一封陈旧的信,凑近了烛火,怀着好奇心读起信来。
亲爱的赫拉克利特:
快救命,救救我!魔鬼来索命了!
我收到一封信,有人扬言要活活扒了我的皮!我以祖父的坟墓起誓,这绝不是玩笑!
如果你还不肯相信我,我要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你的小侄子约翰的人皮就摆在我鼻子底下,是魔鬼寄来的!
天呐!约翰的脸多么惨白啊,他皮肤细腻得像女人,不像伯索王子的皮肤发红,还总起疹子。
一想到我会变成这样,我就吓得尿裤子!魔鬼绝对回来索命了!当年为那件事送命的冤鬼太多了,他们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这不公平!约翰睡了别人的新娘,凭什么连我的皮也要扒掉!
新娘是被我以女巫的罪名送上法庭的;新郎家的城堡是我派人放火烧的,但那是老公爵的命令,凭什么这笔账要算在我头上!
我是好色了点,趁机占过那美人的便宜,但那不能完全归罪于我。她太诱人了!我实在没忍住。
好人儿,你必须回来拯救我!只有你这个法力无边的大巫师才能与魔鬼抗衡。你哥哥费代里戈犯下的错,你得负责吧!
我不想被人活活扒皮,你赶紧回来,救救我!
还有,不许叫我娘娘腔!我讨厌人家叫我娘娘腔,我可是个纯爷们儿。
你的波克尔
1398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