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出身不好，所以从小我就在琢磨一个问题：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如何摆脱这个贫困的家庭？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只小鸟，翅膀一振，就能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家庭！

我的故乡名叫朱家湾，既是个典型的宗族村，也是个极其贫穷落后的村子。村子被一条响水河隔开，河的北岸叫北湾，紧靠大山，地势狭长，是块“穷旮旯”；河的南岸叫南湾，地势平坦，水土肥沃，虽然谈不上十分富庶，但光景要比烂包的北湾好很多。因为我们北湾穷，所以未出阁的女子有着更加强烈的居安思危意识。在农村里，女人改变命运的方式大多是通过婚姻，选对了男人，一辈子衣食无忧，选错了男人，一辈子当牛做马。对于我两位姨娘而言，母亲就是选错了男人的一个反面典型，这样血淋漓的教训让她们在寻找对象时尤为谨慎！

我的二姨朱夏兰，从小就立志要当城里人。大家都笑她是异想天开，可她不怕别人笑话，说什么也要脱离农村。大家都说，外公的四个子女中，就数二姨最聪明，以前她们三姊妹一起干活时，她总在一旁偷懒，等外公回来后，她又立马换了个人，又是捏肩捶背，又是端茶倒水，表现出贴心懂事的一面。总之，因为嘴甜，会来事，二姨深得外公喜爱。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二姨心里明白，凭几句漂亮话，耍些小伎俩，终究无法改变命运。外公虽然有个掐指算命的兼职，但因为孩子多，所以日子也过得并不宽裕。在这个贫困的家庭里，二姨很早就开始盘算自己的未来，她深知，与其低声下气哄人开心，莫如通过婚姻找个踏实的靠山！尤其是看到父亲对我母亲安排后，令她更加焦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二姨野心大、心气高，村里后生她一个都没看上。她羡慕拥有城镇户口的人，一有机会就去国营大风厂玩耍。大风厂建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原属于军工企业。出于保密的目的，军区在吉安乡附近划出了一块地盘，用于厂区建设。虽然位处深山，但厂区内有单独的子弟校、公园、银行、派出所，现代化程度却远超开源县城。

七八十年代是大风厂最红火的时期。常听附近的村民说，厂里的机器日夜连轴转，一到月末就会有几十辆装得满满的大卡车鱼贯而出。因为效益好，里面经常发洗衣机、电冰箱，大伙儿羡慕得双眼发直，这些人做梦也想把女儿嫁进去，就算对方是个瘸子跛子瞎子都愿意。

来自东北的易小川是国营大风厂的正式工人，带着一副眼镜，高高瘦瘦，模样秀气，让人无法将他与东北大汉联想在一起。这天，他骑着自行车到满月乡办事，路上被几个邻村的小混混拦住，找他索要“保护费”。易小川虽然个头高，但胆子小，见对方有几个人，心里发虚，准备掏钱了事。

这一幕恰好被闲逛的二姨撞见。见易小川穿着大风厂的工作服，她灵机一动，躲在墙后大声呼喊：警察同志，快过这里来抓流氓！她嗓门大，这突然一嚷吓得几个小混混一溜烟地逃跑了。易小川真以为警察来了，还在那里傻等。二姨大步流星地冲过去，拉着易小川的手就往前跑，累得他呼哧呼哧的喘气。二姨边跑边解释，易小川才回过神，知道是被小姨“美女救英雄”。为表达谢意，易小川办完事，专门请二姨在乡里吃了顿饺子。

二姨性格开朗，完全没有姑娘家的矜持，直接就问起易小川的个人问题。易小川是个老实人，二姨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得知易小川还没对象，二姨高兴得差点把饺子喷出来，看他的眼神立马变得柔情似水。自此之后，二姨有事没事都往大风厂跑，还专门给易小川织毛衣、纳鞋底。易小川在开源县没有亲人，觉得二姨主动热情、聪明伶俐，加之长得水灵动人，立马就答应了她的追求。

如果说势利是人的劣根性，那金钱则是检验人性的试金石。和我那穷酸吝啬的父亲不同，易小川首次登门外公家，就带了一大箱礼物。他给外公买了五粮液和红塔山香烟，给外婆买了保健品，给小姨买了友谊牌雪花膏，给小舅买了巧克力。在那个年代，这些都是只有城里人才用得起的“洋盘货”。外公原本就嫌贫爱富，看到这么懂事的女婿，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他开始在易小川面前猛夸二姨勤快能干，温柔贤惠。还没问易小川父母及家庭的情况，他就用发颤的手戴起那副老花镜，认真翻着那本随身夹带的老黄历，嘴里喃喃念叨：“这个日子生肖相冲，这个日子时辰不对...”翻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似乎用尽了毕生所学，这才终于兴奋地说道：“掐准了，小川，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你看婚事就在那天办，成吗？”

对于易小川这位准女婿，外婆李桂芬同样很满意。她腿上好像踩上了风火轮，又是泡茶，又是抓糖，还赶紧在灶房生起了火，一口气煮了六个荷包蛋。原本这些鸡蛋全是留给小舅吃的，三个闺女平时连闻一闻的资格都没有。我父亲去提亲时，连口水都没讨着，更不要说是荷包蛋。如今易小川这个准女婿来了，外婆突然大方了起来。小姨和小舅围着易小川问东问西。城里的高楼大厦是怎么修建的？公交车是不是靠人拉动的？城里的路为什么要叫马路？易小川耐心地回答这些问题，承诺以后带他们去逛公园、看电影，让他们兴奋不已。

外婆把二姨拉到灶房，让她把盛满六个荷包蛋的洋瓷碗端给易小川。二姨笑外婆在“敬菩萨”，因为只有“敬菩萨”时她才会这样“阔绰”，外婆狠狠瞪了二姨一眼，让她少贫嘴，赶紧端出去！易小川着实被准丈母娘煮的一大碗荷包蛋吓到了，推辞说吃不下，奈何这家人热情，不停的劝他吃。六个鸡蛋下肚，撑得他肚子胀痛，还是在二姨的搀扶下，这才顺利回到大风厂。第二天，外公带着红塔山在南北湾掇了个遍，逢人就说二姨的婚事，见人就散一支烟，还特意亮了亮烟盒，反复提醒道：“喂，看见没有，红塔山，高档货！”

按照外公的安排，二姨和易小川如期举办了婚事。婚礼当天，易小川借了厂里的桑塔纳作为主婚车，小车后面挂满了粉色气球的车队。随着噼里啪啦一长串的鞭炮声，车队缓缓驶入朱家湾，孩子们一窝蜂的追着婚车，一路上抢了不少喜糖。外公把珍藏多年的中山装穿了出来，那一刻他挺胸背手，感觉全身都散发着光芒。

二姨的婚事让外公尝到了甜头。没过多久，他又开始琢磨起小姨朱秋兰的婚事，他原本想让二姨在大风厂给小姨介绍对象。但二姨告诉他，大风厂大多是自产自销，不愿找外面的姑娘，尤其不愿找农村姑娘。她算是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才遇上了易小川，但易小川在大风厂只有一个，哪那么容易找出第二个？外公把二姨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小姨，小姨委屈得一整天没吃饭。她想不通，二姐长得不如自己，都能嫁个城里人，凭啥她要窝在农村吃苦，她也想拥有城镇户口，过城里人的生活！

小姨为自己的婚事赌气，外公心里也负急。北湾的吴老二给外公提了个议，说是支书朱正苗的儿子还没处对象，年龄和小姨差不多，人才也不错，正好和小姨相配。外公细想一下，觉得是个好主意，毕竟能够攀上朱正苗这根“高枝”也不错。然而，他毕竟是女方，如果主动登门拜访，显得他女儿掉价。于是，他委托他兄弟，也就是我的幺外公朱全贵，去摸摸情况。幺外公虽然是北湾的队长，但素来和朱正苗不合。他原本不想去，可架不住外公的哀求，毕竟他两兄弟父母死的早，全靠这位大哥把他拉扯大，他只有厚着脸皮去说亲。

晌午时分，朱正苗正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驾起和脑袋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着一根牙签，剔着酒后牙缝缝里面的肉丝菜屑。幺外公提着礼物走到朱正苗跟前，干咳了一声。朱正苗睁开眼，对他的到来既意外又疑惑，心想今儿是怎么了，这傲慢无礼的家伙居然会主动上门拜访。他把牙签弹了出去，指着旁边的木凳，不冷不热地说道：“全贵来了，快坐。”

幺外公虽然心里不悦，但脸上还是堆满笑容：“今天来看看您老人家。”

朱正苗慢条斯理道：“全贵，你说你来就来，还带啥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