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确实还不错，不过我推荐你看点别的吧。”

“你那里还有什么书？”静江急切地问。

“我最近在看《王子复仇记》，写得可好了。还有《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都很有意思，你要看我可以先借给你。”林琳有点得意地说。

“好啊！”静江刚刚高兴了一下，马上就露出懊恼的神情，“哦，可能不行啊，我可能看不了了，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军训了。我不知道军训时让不让看书。”

“你们……什么时候军训？”林琳迟疑地问。

“八月七号，我生日那天。”静江迅速回答。

“可惜不能和你一起过生日了。不能看书也没关系啊，你可以认识新同学，有新朋友，那里面也许还有你喜欢的男生呢。”林琳微笑着说。

“我才不会喜欢那些会管我叫‘非洲难民’的家伙呢！”静江轻轻地拉起林琳的手，“新同学……哼！我只希望咱们俩能上同一所中学。天黑了，咱们回去吧。”

等到军训那天来到时，静江已经忙到根本记不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炎炎烈日把她本来就不白的皮肤彻底晒成了古铜色，这让她越发为自己将来在班级里的绰号感到担忧。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在这个新班级里，她几乎又是个头最矮的——这简直太让人沮丧了，她已经坐了许多年第一排。在这样的压力下，她没办法像其他同学一样躲在宽大的课本后面看小开本的鬼故事书。而且只要她稍微转过头和身后的同学说一下话，就会被老师发现，进而被罚抄课文——她曾经创下了被要求罚抄课文二十遍的记录，并有时候还要把全篇《西门豹》当着全班滔滔不绝地背诵出来。

在军训的教官把静江连同她的脸盆床单一起装进高高的土绿色军用卡车后，车后面的闸门马上关上了。静江看着坐在车里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草绿色军装的十来个女生，简单地微笑了一下就坐在最靠车边的地上，接着偷偷地从兜里掏出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看起来。

“你看什么呢？”对面一个头发剃得很短的女生粗声粗气地问道。静江抬起头刚要回答，才发现紧挨着自己坐的一个头发及腰的女生也在伸着脖子朝自己这边看，她长长的黑色头发中还夹杂着一些白色的毛团。静江于是把书举起来，以便让大家都能看到封皮上的书名。

“这本书我看过。”短发的女生继续说，“还挺有意思的，而且他们最后全都安全回去了。”

“真的吗？”静江瞪大眼睛问。

“你别瞪我呀！”短发女生咧开嘴笑着说，“是这样的。我干嘛骗你？”

静江合起书，挣扎着蹭过去，坐得离她近一点：“你叫什么呀？”

“我叫艾晓伦。”

“能借我看下书么？”那个长头发的女生开始说话，声音细细的。

“可以。”静江转过头，把书递给她，“你叫什么啊？”

“我叫安妮。”她微笑着摆了下头，长辫子从后面梳过来搭在肩膀上。

“我叫静江。”算是同时回答了她们两个人，接着，她笑也不笑地轻轻拉了下安妮的长辫子说，“你头发里面有毛球，你没注意到么？”

“是猫的毛吧？”艾晓伦在一旁补充。

“你们能看出来？”安妮惊讶地问。

“差不多吧。”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向郊区开的道路格外崎岖，这让整个运兵车格外颠簸，任谁都没办法把书举在眼前看哪怕是完整的一行字而不被打断，所以安妮把书还了回来。打破了初识时的拘谨，大家开始不加拘束地聊天。

“我小学是在石景山那边念的，家也在那边。我只上过咱们学校的补习班，为了上这个中学，我以前是周末跑，现在改每天了。”艾晓伦大方地说。

“我是在海淀那边上的小学，还不算太远。”安妮说，接着问她俩，“你们上过B中学的补习班么？离咱们学校不远的那个。”

两个女生一起摇了摇头。

“哦，我觉得那个补习班还挺管用的，特别是考这个学校的时候。而且我看咱们班的一个男生挺面熟的，估计也是在那个补习班见过。”安妮继续说。

“你见到咱们班男生了？”一个本来坐在非常靠里面的中等个头但非常瘦的女生一只手扶着车沿，猫着腰跨过一排排或伸直或蜷缩地腿过来说。

静江在小学的班里几乎可以被认为是最瘦的，她妈妈为了在别人面前改变她的形象也不断地让她放开肚子吃东西，并且每顿饭也都盯得很紧。可惜静江的消化系统不曾为妈妈的辛苦努力做出一点回报，她从小学二年级起就一直又黑又瘦。不过见到这个女生，静江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其实自己的身材比例还蛮正常的。这个女孩比静江高半头，面色发黄，细细的胳膊和腿让静江想起小学时同年级一个被称为“千年老人参”的姑娘，那个女生就是这样近乎皮包骨头的瘦呢。

安妮肯定她确实见过了他们。

“长得怎么样？”这个女孩的提问风格让静江想起了林琳。

“没注意……”

“对了，刚才班主任说统计咱们军训这几天有谁过生日没。如果有的话，报下名！”一个坐在最里面的个头特别高的女孩向全车喊，她戴了一副圆圆的眼镜，头发像静江一样，也是短短的。

“我！”“我——”两个姑娘举起了手回应。

静江没举手，也没去看车里面其他的人。有点骄傲又有点羞怯的她不喜欢在一群刚刚认识的人面前讨论自己的生日该怎么过这样让人别扭的问题。她把手放在车尾的闸门边沿上垫着下巴，想着刚才的对话。她没有上过任何补习班——因为她的父母从来也不认为她需要额外开发这个方面。在过去的六年中，她的业余时间主要被绘画占据——这个在她看来已经越来越是父亲移植在自己身上的当初未能实现的梦想。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画的不好，她还曾经拿过两次奖，和另外一个同学出版过一次画集。但她一点也不想在新同学面前提起这些，看到她们大声讨论自己曾经上过的补习班，静江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看似完美的生活其实有点缺憾。这个十二岁生日可能是静江过的最不安的——没有父母也没有老朋友。她抿起嘴静静地看着被车轮扬起的滚滚尘土把远处的景色一点点湮没，周围的高楼大厦已经越来越少，远山的浓雾和近处的绿树越发稠密，这意味着他们离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了。